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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夜行 第六百四十五章:囚龙
虽说平日里这两个女人事事都爱计较。
可今日尹白霜在苏靖手里头吃了这么大一个亏,竟也未咄咄发作。
湖畔一战,虽说她与苏靖都同时破境渡劫,这不论是对于太玄宗还是苍梧宫,无疑都是一件天大的喜事。
不过尹白霜看起来兴致似乎并未有多大高涨,。
此时她腹部的剑伤已经得以止血,腿间放着百里安的朱雀琴,细白的指尖随意在琴弦间拨弄了两下,挑起阵阵清越之音。
她眼底浮掠出一抹轻嘲,道:“看着材质应是取自于钟华山的桐木,弦丝乃是铜雀山是上女妖雪姬的头发所制,琴有金石之韵,音清润,四弦一声如裂帛,琴倒是一把上好的古琴……”
尹白霜手指轻抚过琴面上的朱雀暗火流纹,唇边讥笑多了几分冷意。
她将搁放在腿间的朱雀亲随手一推,扔在了地上,冷笑道:“这琴中却也封印了一只守护灵,可此灵,却并非是朱雀灵,你的计划,怕是要落空了。”
竟不是朱雀?
百里安面露诧异不解,可他见琴面上所绘,的确是神鸟朱雀。
他沉吟说道:“那日我在仙陵城鬼宅之中,太子赢袖曾亲口说此琴乃是中幽皇朝的圣物,其中若封印的不是朱雀,那又能是什么?”
尹白霜嗤笑连连:“赢袖?一个眼睛都是靠笔墨点缀装饰的废物,又能认出什么来?”
叶书早年便对中幽皇朝的种种事迹有所耳闻。
中幽太子赢袖在这两百年间来,四海游历,除魔扶道无数,可谓是声名鹊起。
虽出自中幽,为人却极善交友,颇具周正佳名。
虽说他从未见过这位中幽的太子殿下,但今夕在地脉之中得见同为天道之子的苏靖尹白霜二人,心道那位与之齐名的太子殿下心性才能应该差不到哪里去。
怎么如今从尹大姑娘口中听来,却是那般不屑。
叶书不解道:“靠笔墨点缀出来的眼睛?尹少宫主此话何意,?莫不是赢袖太子天生生有眼疾不成?”
经此发问,尹白霜不由目光一沉,自知自己一时语快,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
她面色阴郁,换了一个话题:“朱雀虽生于九幽,却是太阴大帝一手育养长大,后传于后世中幽,世代相传,。
其守护意义对于中幽皇朝的每一位子民而言,都格为重大。
朱雀子嗣艰难,传世千年来也不过共只有两只,自是得赢姬娘娘格外爱惜珍重。
既然如此,她又怎会生生剥夺朱雀魂灵,将其祭献入琴,炼成器灵?”
“中幽圣物?可笑至极!如此残忍之行径,莫说赢姬娘娘不会行之,但凡有世人敢以朱雀之灵入器,怕是将会成为中幽皇城最大的死敌。”
尹白霜所言,虽是句句在理,可百里安总觉得她似乎遗漏了什么,眉头不由深皱:“如若这琴中之灵不是朱雀,那又是什么?”
“我又不是这琴的主人,我又怎会知晓这到底是个什么鬼东西?”
尹白霜没什么好脾气地翻了一个白眼。
“中幽诡道之术,虽为四海诸国不喜,将之视为阴邪之术,可诡道之术修行的路数对于灵根品阶低下亦或是根本没有灵根的人类而言却格外友好,故此在人间一些没有背景资质的修士尤为钟爱诡道。
早些年间,人族修士虽然排斥中幽皇城,可中幽皇城立足与人界幽冥交界处,对于人类诸国也是有教无类。
故此在城中设下太**观,授道四海,于是便也有一部分人崇尚朱雀,以翼鸟仿灵入器,倒也无可厚非。”
按照尹白霜的说法,这琴中器灵,怕不过是与朱雀灵相似仿造品。
如此说来,想以中幽奇术唤醒琴中朱雀用以对付冥龙的期愿怕是要落空了。
尹白霜看了百里安一眼,面上似有不解。
“做出此琴的人怕是有些本事,这琴中的朱雀气息仿得极真,若非朱雀乃是中幽皇朝重点保护的圣灵,我都要怀疑这把琴是不是真的了,我十分好奇,你入世不久,又是从哪淘来的此物?”
百里安本意不愿欺瞒尹白霜,可眼下当着叶书的面,总不能说此琴是他死掉以后盖在他身上的棺材板陪葬物吧?
许是看出了他的为难,尹白霜又摆了摆手,道:“算了,我对于此事也不甚感兴趣,不过你若还是不死心,我是可以将召唤器灵的中幽秘法教给你,但你就想凭借此琴来收服冥龙,恐怕是天方夜谭。”
百里安沉吟道:“那依尹大姑娘的说法,如若能够召唤出真正的朱雀灵,是否能够降下这冥龙?”
尹白霜回答得十分稳妥:“未必没有一战之力,不过……”她抬手淡淡地看了百里安一眼,道:“退一万步说,你真的召唤出来朱雀灵,可你并非中幽皇族血统,又未习得驭灵诡术,是无法发挥出朱雀的真正灵力,也是惘然。”
她没有掩饰话语中的轻视意味,可百里安听入耳中,却又觉得她话中那过于明显的轻视之意,隐约之间又似在隐藏着另一层不为人知的那抹微妙期盼。
留给百里安的时间不多了。
纵然有斩龙剑镇住龙尾,阿伏兔也牵制不了冥龙多久,从尹白霜那学得了中幽的驭灵口诀后,百里安背琴寻了一个登高处,俯瞰着连绵如山的巨大龙躯。
滚滚地岩浆已经开始烧出了黑紫色的炎浪,压在地脉之中的凶灵再度蠢蠢不安了起来。
野火四合,巨龙行渊,万鬼如影随形,周遭场景如末日将倾吞噬世间。
距离龙腹十里地,有着一座水火难侵的天然矿穴,。
山穴之上,四角隐着八枚圆润的白子,百里安安坐于山石之上,手指轻抚琴面赤红的流彩朱雀绘图。
漆黑的地石与流火融合在一起,乌黑的地底世界中点染着点点光晕,照亮琴面上神鸟的纹路。
鲜红的流彩像是斑驳的血,连成一串美丽又神秘的图案。
手指在锋利的琴弦上轻轻勾缠,雪姬柔韧的发丝瞬间割破指尖,鲜血溢出,坠于鸟瞳间。
宛若赋予了生命般,整个图案瞬间变得鲜活起来。
天地之间起凤鸣之音。
于此同时,百里安身后展翼出一道朱雀的流火幻影,清越的鸣蹄声绕耳而过,百里安神情恍惚一瞬,似是微显惘然。
他手指起落,琴声幽然响起,琴面上的流火暗纹寸寸被点亮出光辉,那道光辉渗弦而出,柔和地缭绕在百里安的指尖。
古琴无言,器灵无声。
可是在这一瞬,指尖那温暖的触感竟是莫名重叠出了相隔岁月的亲切感,以及无声蔓延而来的悲恸。
熟悉的气意渗透指尖,深深淌入肺腑之中。
他停止勾弦,音却犹然未尽。
银色的弦丝嗡嗡颤鸣,好似哭泣,又好似寂寞了千百年川流不息的岁月,蓦然相得故人逢。
赤金色的流火幻影自百里安的身后振翼欲翱。
十里之外的湖泊众人,恍若微察。
可是在岩浆烈火之中,那具庞大的龙躯却宛若觉醒了某种天赋一般,诡异地竖起了浑身的龙鳞,宛若嗅到了什么极其危险的气息。
无人弹奏的琴弦自鸣,其中悲沉之意仿似经年独载着万里山河,起弦之日,只为一人而歌。
百里安不知为何,因此弦此音此鸣而心境滚烫,他激动得回身转首,准备去触碰身后的那道流火影翼。
虚幻模糊的流光里,它振翼而起,喜不自胜地朝着他扬羽而来。
“呖!!!!!”
就在这时,风过山石,掀起微尘。
风势不大,却隐含着一股极为可怖的力量,抹去了一切生灵的痕迹。
流火幻影之中的翼影发出悲凄不甘的戾鸣,双翼瞬间炸成无数光尘,如轻雪般消散而去。
崩的一声裂响,琴面间,一根主弦随之崩断,琴中神性也无力支撑,渐消渐逝。
百里安递伸出去的手一时僵立在了空无一物的半空之中。
他不知发生了什么,眼眶涩然,心中空荡,仿佛身体里某一处重要的地方陡然被掏开了一般难过。
一个身穿简装轻袍的中年男子在暗与火的交错之地凭空出现。
他模样虽是普通,气质却从容,表情平静,一双生得极为神秘深邃的眼睛凝视着百里安,神情捉摸不透。
百里安听到了并未刻意掩饰的脚步声。
可是在此之前,他却完全没有感应到半分气息的存在。
甚至连尹大姑娘给他的八枚棋子,此刻都安安稳稳地躺在属于自己的地方,没有丝毫改变。
这个人,竟然能够视空间于无物,直行无阻,且不会叫人察觉半分异样。
僵停在半空中的手慢慢被百里安收了回去。
他面朝着脚步那个方向,胸口起伏弧度很是微弱,可是尸魔无需呼吸,这份微微起伏的弧度便无言表达出了百里安的怒火。
中年男子淡淡开口:“这就生气了。”
“为什么……”
“或许我从一开始就不该留下这只器灵。”
百里安微顿了片刻,又道:“你认识我。”
那个男人略一沉吟后说道:“或许你对我的称呼应该用‘您’比较好。”
“我并不否认你很强大。”百里安并未改变称谓。
“你很生气?”男人再次问出了相似的问题。
百里安想了想,认真回答道:“是的,我很生气。”
中年男人原本毫无感情的平平语调忽然变得有些冷漠起来:“你觉得,现在的你,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生气。”
百里安不语。
中年男人继续开口说道:“你觉得你今日能够借助朱雀灵的力量力挽狂澜,解除困境?”
百里安袖中的拳头微紧,听出了他话语中极端轻蔑的意味,却仍然没有说话。
中年男人步步朝他走近过来,看着他的目光似是失望至极:“你可知,什么样的人才有资格生气?”
不给百里安开口的机会,中年男子便抬起一只手指,看似随意地朝着冥龙那个方向遥遥一点。
没有任何花俏,不附任何灵力,百里安甚至没有感受到任何能量的波动。
这一指,好似点开了一片小天地,百里安分明双眼受了毒损,整个世界皆是黑色。
可是这一指却无比清晰地点进了他的黑暗世界中来。
让他清楚地看到了他是如何点出这随意又霸道的一指,为他手指所向之地,气息空间大变。
冥龙被他点中的那一片身躯,龙鳞好似被飓风掀起的瓦片一般,片片斑驳断裂凌舞而起。
男人越过百里安,平淡的嗓音天生有种叩击心魄的力量:“我会让你知道,一个真正的霸者,是不会被这种无能、无力、无用的情感左右的。”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百里安一瞬间仿佛被拉进了一个陌生的世界中来。
他清楚地‘看’到那个男人朝着冥龙伸出了右手,然后无比自然平静地握住了它的一只龙角,好似探囊取物般轻轻一拽,就将冥龙这个世界里拽了出来。
恐怖的龙吟咆哮声里,流淌的岩浆在冥龙漆黑冰冷的身体间化为了碎光点点。
下一刻,碎光点点的流火变作了璀璨的星火。
举目间是星辰缭绕,俯瞰间是天地浩渺,泱泱四海八荒在海天间间隐约浮现,遥远得像是一场恍世的迷梦。
百里安置身在了一片遥远的星海之中,这里并非地脉世界,也绝非魔界,。
境宛若云端,又似超越了九重天。
因为日月星芒,尽在脚下。
此刻,他立于众生之上,六界之上,这里是一个难以想象的高度。
百里安视野变幻,梦醒交错,可他清楚知晓,这并非是梦,也绝非幻境。
而是在方才一瞬之间,那个男人从那个世界里,带走了冥龙,也带走了他。
这里是现实的世界,也是个无法想象的世界。
百里安浑身僵冷,灵魂战栗,这具冰冷的身体里,却又有着一把炽烈沸腾的野火在疯狂燃烧。
那个男人就立在他身前不远处,与森然巨大的龙首遥遥对立。
冥龙对着他咆哮不止,它巨大的身躯一动就是毁山裂地的可怕存在,可是在这片星辰大海之中,却又渺小微弱得好似天地一粟,这般不足道矣。
而那个身量不足它一只龙瞳大的男人,却好似一片真正的宇宙洪荒,遒劲苍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