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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队 第二十一章 命令与决则
第二十一章 命令与决则
“为什么还坐在这里,想家了?”
一个温和中却带着一种金属般坚强质感的声音,突然在雷震的身后响起。
雷震霍然回头,死死盯着这个已经走到自己身后不足十米远的男人。同时他在心里迅速反醒,也许他是真的累了,也许因为沉浸在回忆里让他有了片刻的失神。但是无论如何,他让一个陌生人走到了自己的身后,这对于一个孤独的在大山里生活了几年,用自己的双手去和风霜雨雪,去和各种猛兽战斗的人来说,就是一个不可原谅的错误!
突然出现在雷震身后的,是一个陌生人。面对满脸警惕的雷震,他慢慢把双手摊开,对着雷震露出了一个充满善意的笑容。
这个男人没有强大的**,更缺乏野兽般的敏锐与爆发力,他双手空空没有携带任何武器,但是面对这样一个男人,出于动物般的敏锐直觉,雷震却知道,他绝对是一个非常有力量的人!
是因为他身上那股在平淡中,却透着一种兵戈气息的风度,还是因为他身上那种长期手握生杀大权,自然而然培养出来的领袖气势,还是因为他那一双敏锐得几乎能看透人心的双眼?
雷震真的不知道。
但是迎着这个陌生男人的双眼,雷震竟然在绝不应该的情况下,又出现了片刻失神。这一双眼晴,实在是太明亮,在黑暗中散发着炯炯的光彩,更带着一种开天眼观凡尘的飘逸。就是这样一样双眼睛,让雷震不由自主的想到了他小时候,每到夜深人静,偷偷从家里溜出来,躺在山坡上舒服的枕着自己的狼娘,仰面望着天空时。看到的那一颗最明亮、最耀眼的星星。
“噢,我明白了。”
那个人道:“你和那条狼,都受了重伤,根本不能再碰这么冷的河水,更不可能再凭自己的力量渡河。可是你为什么不回去,找那些和你并肩作战的伙伴,告诉他们你的状况,让大家一起帮你想想办法?最起码,你也可以和大家一起回到四行仓库。虽然我不知道四行仓库还能守多久,但是至少在那里可以帮你和那条狼先处理一下伤口,吃点东西补充一下体力。”
雷震真的诧异了,“你知道我的儿子是条狼?”
“儿子?”
那个人听到雷震的话,他再打量了一眼那条趴在雷震的怀里,用警惕的眼神盯着他的狼,他突然笑了:“一条被人驯服的狗,就算再强悍,又怎么可能有像它那样野性十足,甚至可以说是杀气腾腾的眼睛。又怎么可能有它那种随时都会对猎物发起进攻的危险?”
“我一开始还奇怪呢。像这样一条眼带怒脉,又明显在大自然中经历过最残酷战斗才生存下来的狼,拥有最纯粹宁折弯的坚硬性格。我们杀死它容易,但是绝不可能驯服它。现在我终于明白了,原来你从一开始,就耙它当成了自己的亲人和朋友,用心去和它交往。”
说到这里,那个男人的声音略略一顿,他又上下打量了一眼雷震,然后继续道:“看来你一定和它在一个远离人烟的地方,相依为命的生活了相当长的时间。难怪我一直觉得,在你身上有一种狼一样的气息。”
如果说这个陌生男人,一眼就断定雷震的儿子是一条狼,给雷震的是惊诧的话,现在他给予雷震的,就是绝对的震惊!在这个男人的身上,雷震感受到了一种和强悍的**,锋利的爪子绝不相同,但是却比马克沁重机枪更可怕的力量。
雷震终于忍不住问道:“你是谁?”
“我姓谢,名晋元,字中民!”
谢晋元对着雷震伸出了自己的右手,“我是来谢谢你救了我的手下兄弟的命!谢谢你和大家并肩作战,保住了我们四行仓库和外界唯一的通道。现在我还要代表四行仓库里面的所有人,邀请你到我们那里去做客。
谢晋元?
穿过四行仓库前面那一片可能还有受伤日本士兵打暗枪的战场,出现在雷震面前的人,就是那个带领“八百勇士”死守四行仓库的谢晋元?他就是那个让杨惠敏赞不绝口,让李正大哥就算是提起这名字,脸上都会忍不住露出骄傲与尊敬神色的谢晋元?!
“我知道你不会喜欢和太多陌生人去接触。”
谢晋元伸手指着那些在战场上来回穿梭的士兵,他们正在将找到的中**人尸体,通过一条被废墟掩盖了十几个小时,终于重新打通的地道,运回四行仓库,道:“一个小时后,我们会在四行仓库里举行一个为阵亡兄弟送行的葬礼。我想,李正也希望你能去送送他吧。”
雷震没有再说什么,他走到一个士兵的身边,默默接过了他手中李正的尸体,跟在谢晋元的身后,走进了那条地下通道。当雷震从地道里钻出来的时候,上百双眼睛一起落到了他的身上。
在这里,没有故作姿态的掌声,也没有特别的欢迎,每一个人都对雷震点头致意,当他背着李正,从这些人身边走过的时候,那些人都会伸出手,在雷震的肩膀上轻轻一拍,低声道:“谢了,兄弟!”
这绝对是一场最简单,却最肃穆的葬礼。
在这场葬礼中,没有芬芳的鲜花,没有成排的花环,没有音乐,有的只是一排排走到这里,轮流向烈士们敬上一个军礼,然后又返回自己工作岗位的军人。(文'心'手'打'组'手'打'整'理)
九具尸体,被整齐的放进了四行仓库底层的一个角落。
没有必要再去挖什么墓穴,因为一旦四行仓库失守,他们就会引爆早已经准备好的炸药,把整个四行仓库,变成自己的坟墓!每一个人的脸上,都盖上了一张白色的布单,唯一能够证明他们存在的,就是在他们身边的墙壁上。那用木炭写上去的名字。
在李正最靠近心脏位置的口袋里,放着一张相片,他的全家福相片。那真的是一张很老的相片了,那个时候的李正,脸上的线条还有一点柔和,没有像现在这样坚硬,但是他却能笑得很灿烂,很开怀。
在李正的身边,还放了一把武士刀。那是雷震从敌人身上找到的战利品,也是他们在四行仓库右翼战场上,坚守到最后的证明。
相信带着这样两份礼物,李正就算是死了,也可以含笑九泉了吧?
就在这个时候,就设在四行仓库底层的电话机突然响了,一名士兵飞快的跑过来,在谢晋元的耳边说了些什么。
半个小时后,一辆挂着英国国旗的汽车,在穿过英国租界的军营后,通过新垃圾桥,驶到了四行仓库的下方。
“我是英园皇家陆军史密斯中校,这几天我一直隔着苏州河。观看谢团长和部下在四行仓库的战斗,我必须承认,无论是谢团长还是您的部下,都是最优秀,值得让人尊敬的军人!”
谢晋元举起自己的右手,面对眼前这个英国陆军中校,回敬了一个军礼,聆听着对方发自内心的感慨,但是谢晋元却皱起了眉头。他的目光跳过史密斯的肩膀,直接落到了他身后不应该出现,却随着史密斯一起出现在四行仓库里的五个人身上。
他们都穿着学生制服,一看就是一群接受过良好教育,还带着属于孩子般的纯洁与执着,更拥有一腔热血与爱国热情的大学生。
这五个学生,出于礼貌的关系,都静静的站在史密斯的身后没有说话。但是五双眼晴却从他们走进四行仓库,见到谢晋元本人开始,一直眨也不眨在的盯在谢晋元的脸上。那种专注,那种兴奋,那种尊敬,那种近乎狂热的崇拜,都在说明,谢晋元早已经成为这些爱国学生心目中,一个伟大的英雄人物。
史密斯中校连连叹息着道:“谢团长你在四行仓库坚持作战,日本军队在四行仓库附近集结了上万部队,仍然没有把你们的阵地攻陷。这些学生们都快疯了,他们成群结队的跑到我们租界的军营前面,要求我们开放新垃圾桥,允许他们讲入四行仓库,来聆听谢团长的教导。他们五个,就是学生中的代表。”
谢晋元对着那五个爱国学生点头示意,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站在他身边的雷震,却敏锐的捕捉到谢晋元眼睛里,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
“对不起,我和史密斯中校有一些工作上的事情需要谈。我先找人带你们参观一下四行仓库,了解一下我们这个战斗堡垒,一会我再陪大家聊一聊好吗?”
迎着谢晋元那双明亮的声音,听着他温和的声音,这五个学生连连点头。
“符坚!”
随着谢晋元一声低唤,一个长得虎背熊腰,脸上更带着坚毅不拔气息的军官大踏步走过来,只要看他军装上的军阶,那些已经把谢晋元当成崇拜目标的学生就知道,这个男人就是谢晋元身边最得力的手下,五二四团一营营长杨符坚。
谢晋元伸手指着那五个爱国学生,沉声道:“你先带雷震和这五个小兄弟,参观一下我们的四行仓库。”
杨符坚显然是一个不擅言辞的人,他用力点了点头,然后对雷震和那五个爱国学生,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那五个学生跟在杨符坚的身后,他们伸手小心翼翼的抚摸着重机枪、迫击炮这些武器,嘴里发出了啧啧的叹息。虽然经历了几天的惨烈战斗,但是四行仓库里仍然保持了相对的整洁,这更让五个学生脸上露出了由衷的尊敬。
但是雷震看到的,却绝对不是这些。
在四行仓库底层,所有的电缆线都被人齐根剪断,这说明谢晋元早已经作好了防止被敌人利用电线纵火,破坏四行仓库的准备。四行仓库是四家银行存放贵重物质的仓库,它的大门只有一个,谢晋元却下令,用上千装满大米和黄豆的麻袋,把四行仓库的大门堵得水泄不通。这样就算日本军人成功冲到四行仓库下方。面对这样一幢通体都是由钢筋混凝土制成,就连大门都被彻底塞住的战争堡垒,除非他们事先准备了足够的炸药,或者是架起了梯子,否则的话,他们也只能望着坚实的墙壁徒劳而返。
最可怕的是,在四行仓库的底层,那些中园军人,已经在坚硬的墙体上,开凿出了一批可以让机枪直接架设在上面,进行火力压制的瞭望孔。一个机枪排就据守在这里,在面对日军发起强攻时,这些机枪手可以利用众多的瞭望孔,不断变换射击点,来减少伤亡和损失。
在每一个射击孔的旁边,都挖出一个一尺多宽,四尺多深的洞。已经在四行仓库右翼战场上,参加过真正血战的雷震。略略思考后。眼晴里猛然露出一丝惊讶,他已经想到了这些洞的作用。
假如敌人真的冲到了四行仓库下面,却没有办法打开一条通路的时候。他们很可能会将手榴弹通过瞭望孔塞进四行仓库。在这个时候,要一名正在操纵轻机枪对敌人进行火力压制的射手,丢掉手中的武器,拾起手榴弹在它爆炸之前,再通过瞭望孔把手榴弹抛出去,不但危险更会减弱火力压制。可是有了这些洞,那些机枪手完全可以一边射击,一边抬脚把手榴弹踢进这些洞里。
这些洞有四尺多深,却只有一尺宽,就算是人站在旁边。手榴弹爆炸,也不会对射手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
在四行仓库的二层,中**人用装满大米和黄豆的麻袋,垒在窗口,形成了一个个可以抵挡三八式步枪子弹和重机枪子弹贯穿的胸墙。士兵躲在这样的胸墙后面,居高临下进行射击,几乎不会暴露自己。面对这样的战壕,就算是三分之一士兵都是a级射手的日本军人,除非能找到更高的火力点,否则也只能摇头苦笑。
在四行仓库的三层,窗户前没有再垒上麻袋,但是在窗户后面大约两米的位置上,却用麻袋垒出一个个三尺多高环状的战壕。几门八十二毫米口径迫击炮,就竖立在这些用麻袋团团围护的战壕里。击毁那辆在四行仓库右翼战场上横冲直撞九七式坦克的炮弹,就是从其中一门迫击炮里发射出去的。
这几门迫击炮的摆放角度选择的相当刁钻,无论日本士兵怎么射击,除非子弹先射到屋顶上,再反弹下来,否则决不可能射中操纵迫击炮的射手。而敌人发射的炮弹,就算是能打进四行仓库的三层,但是以抛物线的角度来计算,也很难直接落进用麻袋垒成的战壕里。炸起的弹片,更不可能击穿两层装满大米和黄豆的麻袋,组成的护壁。
在四行仓库的第四、第五层,由一个步兵连和一个轻机枪排混合防守。在这里视野更辽阔,受到攻击的可能性更小,所以谢晋元把手中剩下的两挺马克沁水冷重机枪,全部安置到了这两层。
由于四行仓库的顶层,会遭到日本战斗机机炮的扫射,更考虑到敌人在狗急跳墙的情况下,直接动用重炮炮击,或者出动轰炸机投放重磅炸弹,所以四行仓库的六层,没有设立防御网。只是把高射机枪需要使用的子弹,全部搬放到第六层,同时设立了为高射机枪手和弹药手准备的休息室。
怪不得日军已经调集了上万部队,把四行仓库重重包围,发动了不知道多少次进攻,仍然无法攻陷这个中**队在上海的最后一块阵地。
这就是一个经过谢晋元精心设计与搭配,已经同时拥有防空火力,又拥有火炮抗击能力,在火力搭配上,更是分层次成梯阶,终于形成的一个有机立体超级战争堡垒!
如果不动用重型武器,以四行仓库里的弹药存储量,日本军队想要攻克这样一个战争堡垒,要打的就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消耗战。
日本军队已经明白了这一点,而带着五名爱国学生,赶到四行仓库的史密斯中校,显然也明白这一点。
在管理员休息室里,一盏吊在半空的马灯,正在散发着晕黄的灯光,照亮了一张已经有点残破的桌子,两个位属不同国家军队的中校,就分坐在桌子的两侧彼此对视。
史密斯中校直接开门见山的道:“我希望贵军能够从四行仓库撤退,出于友邦的情谊,我们英**队愿意为贵军提供适当的掩护,甚至可以允许你们通过新垃圾桥,进入我们英国租界。当然了,租界就相当于我们英国的领土,我们英国皇家军队,有保卫祖国领土的天职,你们在进入租界之前,必须把自己的武器交出来。”
史密斯中校一边说,一边紧紧盯着谢晋元。
以史密斯中校的经验来看,一般人在退无可退的情况下,就算选择了困兽之斗也无可厚非。但是相信任何一个人,在绝境中突然看到了生存的希望,哪怕只是一丝希望,就算涵养再高,也会像一个快要溺死的人手里突然捞到一根稻草般,死死捏住不放吧?
更何况是他们英国皇家部队,允许这些已经三面被敌人包围的中**人,穿过租界的军营,撤出这片战场,甚至还承诺为他们提供适当的掩护?
要知道,租界就相当于他们英国的领土,允许一支部队穿过他们英国的领土,说出去已经是一件相当不可思议的事情。而英**队一旦承诺提供适当的掩护,更无异于在中**队撤退时,给他们多了一道护身符。
可是史密斯注定要失望了,谢晋元静静的坐在那里,无论他说了什么么,谢晋元脸上始终带着一丝平淡的微笑,就连他那双明亮的眼睛中,也没有半点情绪的波动。只有听史密斯中校说到“甚至可以允许”这几个字时,谢晋元的眉毛才轻轻挑动了一下,但是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直到这个时候,能够说一口流利的中文,对中国文化有着相当了解的史密斯中校才明白,什么叫做中国成语中的不动如山,什么叫荣辱不惊。史密斯突然发现自己错了,错得厉害。如果劝中**队从四行仓库撤退,是一场谈判的话,他从一开始,就把自己错误的摆放到了强势者的立场上。
谢晋元既然连死亡都不怕了,在这个世界上,还能有什么强势的姿态,能让他为之动容?
“谢谢史密斯中校能冒着生命危险,来到我们这里;也谢谢英国政府,愿意帮助我们这样一支被敌人三面包围的军队撤出战场。我代表四行仓库里所有正在和敌人浴血奋战的军人,表达十分的感谢。”
谢晋元终于开口了,“不过,防守四行仓库,拖住敌人的进攻,是上级交付给我们的任务。史密斯中校,你我都是军人,都应该清楚的明白。一个士兵在战场上绝对不能失掉自己的枪,一个军人在没有接到上级命令前,更不能擅离职守!否则的话,就是失职,就是犯罪。”
“贵部接到的上级命令,应该是施住敌人的进攻,掩护大部队顺利西撤吧?”史密斯小心的眯起了眼睛,道:“贵部从二十七日清晨开始狙击日军,已经在四行仓库整整坚守了四天三夜。在你们的掩护下,你们大部队早已经顺利撤出上海。开始在南京迅速集结。根据我个人的判断,贵军和日军,很可能会以南京为舞台,再次爆发大会战。我想,像谢中校这样优秀的军人,如果能参加南京会战,一定会做出更大的贡献,总好过在这里困守孤城,最后和自己优秀的部下,一起拼得弹尽人亡吧?”
谢晋元略略点了点头,他突然问道:“那么根据史密斯中校的判断,为了进攻四行仓库,日军又动用了多少部队呢?”
“根据我们的观察和记录。四天时间日军为了攻克四行仓库,共计出去战斗机、轰炸机四十八机次,陆军部队一万一千人次。
史密斯在进入四行仓库之前,显然已经做好了充足的情报准备工作,在统理出各项数据后,他略一沉思,就断然道:“如果把日军为了包围四行仓库,而驻守在战壕和碉堡里的部队也算上,现在已经有大约一万五千名训练有素的职业军队。把四行仓库团团包围。如果没有我们英国政府的帮助,谢中校凭您带领的部队和拥有的武器装备,绝不可能成功突围。”
“史密斯中校您的判断十分准确,面对依托半永久防御工事,把我们团团包围,又占据绝对人员、火力、情报优势的敌人,我们不要说是突围,只要走出四行仓库,不出三个小时,就会全军覆没。”
谢晋元说得非常中肯,史密斯中校连连头,就在这个时候,谢晋元话锋又是一转,“不过,我想请史密斯中校再做一个判断,您认为如果我们据守不出,我们能够在四行仓库坚持多久?”
这绝对是一个超级难题!
如果日本军队还走像现在这样,仅仅依靠无法打穿四行仓库坚固墙壁壁的小口径火炮,配合陆军对四行仓库这样一个战争堡垒发起进攻,凭四行仓库里面的武器弹药,只要不是因为士气问题,从内部自己发生问题,再坚守一个月,都不是什么奇迹。
但是一旦日本军队恼羞成怒,调集黄浦江上停泊的战舰,用重炮进行轰击,或者派出轰炸机,投掷重磅炸弹,不必派出陆军部队,也能把谢晋元带领的这支部队,活埋在四行仓库的废墟里。
“我很想去参加南京保卫战,虽然不想承认,但是我必须说,在上海我们输了,我比谁都希望,能在南京保卫战中,和所有愿意用生命保护自己国家的同胞,为我们的租国扳回一局。不过……”
史密斯中校发誓,他真的是恨透“不过”这个中国词语了,现在他已经慢慢熟悉了谢晋元的说话方式,谢晋元总会顺着对方的思路进行换位思考,先认可对方观点的正确性。所以当谢晋元说出“不过”这个词语的时候,他提出来的反对意见,必然更加凌厉,也更加让人无可辩驳。
“在我们中国有很多像我这样的军人,他们很多人带着满腔的热血走上战场,但是也许只是一时的疏忽,遭到敌人的轰炸,甚至只是意外的遇到了一颗流弹,就壮志未酬身先死。面对投入上百万军队的大会战,个人的能力是非常有限的。我想,我就算是带着身边所有的部下,及时赶到南京,参加了南京保卫战。最多也只能在局部战场上,发挥一点点作用。而在这里,就不同了。史密斯中校您也帮我分析过了,为了掐死我们四行仓库里的守军,日军至少动用了一万五千名训练有素的职业军人,这还不包括他们天天在我们头顶乱转圈子,白白浪费汽油的航空部队。”
谢晋元扳着指头,道:“如果我们继续在这里坚守的话。就能死死拖住他们一万五千名训练有素的职业军人。日本军人曾经说过,他们一个师团,就能顶上我们八个师。扣掉他们在空军和海军上的优势,扣掉他们自以为夸夸其谈的水分,就当他们一个师团,能顶得上我们三个师吧,我用几百号人,就拖住了相当于四万五千的兵力,让他们不能去参加南京会战。这样的话,我在这里继续作战。也就相当于参加了南京会战。而且做出了近乎奇迹的贡献。如果他们不愿意为了四行仓库留下这么多部队的话,那就更好了,他们的防御网必然会出现无可弥补的漏洞。那个时候我们再想突围,就不再是难于登天。或者我干脆按照司令部最早的指示,带领所有人在上海,和日军打游击战,这也是一个相当不错的选择。只要我们还有部队在上海战斗,他们就不算赢了淞沪会战!”
“当然了,我们毕竟是一支小部队,又孤立无援的,打游击战实在打累了,被人家围追堵截。实在打不过了的话……”说到这里,谢晋元嘴角向上微微一勾,露出了一个绝对诡异的笑容,他身体微微向前一倾,故意压低了声音,道:“我们还可以逃进友邦的租界,把自己手中早已经拼得破破烂烂,子弹一发不剩的枪一上交,然后换上一套平民的衣服,抱头逃命嘛!你说是不是啊,尊敬的史密斯中校?”
史密斯中校真的听傻眼了。“你算得是不错,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日本军队真的被逼急了,直接动用战舰上的大口径火炮,或者出动轰炸机群,直接对你们投掷重磅炸弹,你们会怎么样?
谢晋元微笑道:“那叫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可真是一筹莫展了。他们想炸,就让他们炸吧。”
谢晋元说得轻描淡写,史密斯中校当真是又气又急,“那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日军用大口径火炮轰击,或者出动轰炸机投掷重磅炸弹,这些重型火力很可能会射进我国租界,甚至打中距离四行仓库只有几十米远的那个煤气筒……”
说到这里,迎着谢晋元嘴角微微上挑而起的那似笑非笑的表情,史密斯中校的低吼嘎然而止。在这个时候,史密斯算是完全理解了谢晋元的想法。
日本人如果不动用重型武器,鬼才知道他们要多久才能攻下这个四行仓库。谢晋元依托一个四行仓库,死死拖住数量相当的敌人,绝对称得上一本万利稳赚不赔。如果日本人不愿意动用重型武器,又不想因为一个小小的四行仓库,而浪费太多的部队的话,就像是谢晋元说的那样,他们的包围圈必然会出现无可弥补的漏洞,谢晋元可是亲自策划过奇袭“出云号”和“铁拳”行动的奇袭专家。
想用这样一张满是漏洞的网,阻挡住他的脚步,那简直是天方夜潭!只要还有一支中国部队在上海转战,日本军队就没有在淑沪会战中取得完全的胜利,这从政治意义上来说,无异于在国际舞台上,对着日本人的脸狠狠抽了一个耳光。那些把面子看得比生命还要重要,天天喊着武士道精神的日本军人,绝对不会允许这样一个局面发生。
那么最有可能发生,也最符合日本军人行事风格的一个选择,就是在前线把部队调往南京,利用手中的重型武器,对着四行仓库发起一次最凌厉的毁灭性进攻。到了那个时候,谢晋元带领的这支困守四行仓库的孤军,当然是全军覆没。但是无论使用重炮轰击,还是使用重磅炸弹,想没有流弹飞进只有几十米距离的英国租界,那是绝不可能。
一旦有炮弹或重磅炸弹飞进了租界,就相当于直接轰炸了英国本土。在这个时候,无论英国政府是否愿意,就算是为了面子问题,就算是为了保护自己身为一个世界政治、军事强者的尊严,他们都绝对不能再装聋作哑,必须卷入到这场中日之战中。
用几百条人命,拉进来一个军事强国成为盟友,谢晋元更是一本万利,死得其所,想不成为民族英雄都不行。
想到这里,史密斯中校不由轻轻倒吸了一口凉气。坐在他面前的这个一直嘴角带着一丝笑容,看起来温文儒雅的军人,是真的不怕死!
架在煤油炉上的水烧开了。白色的水气从铝合金制成的军用便携式饭盒里袅袅升起,史密斯和谢晋元两个人的脸孔,隔着这一层水气,显得更加朦胧起来。
谢晋元走过去拎起了那个便携式军用饭盒,连带拿过来两只杯子。
“军人,尤其是面对国家生死存亡,必须要挺身而战的军人,最忌贪图物质上的享受。但是我却总是戒不掉喝茶的习惯。也许是因为,喝茶不但可以提神,更能让我集中精神,去思考一些问题吧。不过还好。就是因为有这样一个习惯,我才能泡上一杯热茶,来招待史密斯中校你这样的贵客。”
谢晋元竟然真的拿出一个纸袋。在两只杯子里都倒了一点茶叶,“我们中**人的军饷,可比不上英国,我每天口袋里都穷得叮当乱响,茶也是那种最便宜,直接从街边的杂货铺里买的散茶。”
谢晋元侧倾起手中的饭盒,一道滚烫的开水,在空中拉出一道短暂的弧线,落到史密斯中校面前的杯子,发出了轻微的荡漾声。就在史密斯中校礼节性的点头示意时。远方突然传来了一阵沉闷的轰响,史密斯中校还没有来得及分辨发生了什么事情,不知道有多少发炮弹,就同时落到了四行仓库上面。
“轰!轰!!轰…”
十几团火光猛然在四行仓库坚硬的墙壁上绽放,在震耳欲聋的轰响中,整个四行仓库就像是突然触电般,发出一阵细微而密集的颤动,带得就连史密斯中校头顶的那盏马灯,都跟着不断摇晃起来。在他们这个狭小的空间里。那些沉积在房屋各个角落的灰尘更是纷纷扬扬地落下。
聆听着那密集到平均每一秒钟,就有一发炮弹落到四行仓库上的可怕炮击,感受着整座四行仓库都在不断的颤动,史密斯中校心里唯一的想法就是:“坏了,是炮击!”
在这个时候史密斯中校当真是欲哭无泪欲语还休,他的运气怎么就这么背呢,日本军人迟不炮击,早不炮击,偏偏等他进入了四行仓库,就开始了这种要命的炮击?一想到整座四行仓库被炸得轰然倒塌,几百号人全部被埋进废墟里,史密斯中校就觉得全身发冷。谢晋元他们死在这里,是英雄,是为国捐躯,他史密斯作为英**队的中校,死在这里连尸体都找不回来,又算是什么?
“这只是日本陆军配备的三吋口径平射炮、这种火炮最大的优点就是射击精度高,不会有几十米的偏差,他们的炮弹打得是够密集。不过,想用这种小口径的火炮炸塌四行仓库,他们至少得打上一天。而我看他们手里的炮弹,能维持一个小时就不错了。”
在这个时候,谢晋元竟然还带着从容的微笑,在给史密斯中校面前的那个杯子继续倾倒开水。听着他平淡的声音,看着干干净净,没有洒上一点水痕的桌面,看着他那一双稳定得再也无懈可击的手,史密斯中校真的惊呆了。
在史密斯中校面前的杯子里注满了开水,转手又在自己的杯子里倒入了开水。谢晋元吹掉浮在水面的茶叶末,轻轻啜了一口,然后抬起头,对着史密斯中校道:“不好意思,不是什么好茶,所以一定要趁热喝。我个人认为,不管是什么茶,只要是热的,味道都还不错。”
史密斯中校下意识的端起了放在面前的茶杯,就在这一片密集的炮击,整个四行仓库都在微微颤抖中,他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就算是为了一个军人的尊严,他也要像谢晋元那样,在日本人平均每秒钟一发炮弹的轰击中,喝得不动声色。
就在这个时候,管理室的门被人“砰”得一声撞开了,这意外的变故让史密斯中校的手不由微微一颤,一点水花从杯沿荡出,落到了史密斯中校的军装上。
闯进管理室的是一个连长,他看着谢晋元放声狂叫道:“团长,不好了……”
谢晋元没有理会这个连长,他仍然慢慢品着那一杯用劣质的茶叶加滚烫的开水,泡出来的茶。那个连长若有所悟,他迅速退出管理室,在重新关上管理室的门后,站在外面放声叫道:“报告!”
谢晋元终于回应了:“进来!”
那个连长大踏步走到谢晋元面前,在敬上军礼后,报告道:“日军同时在西、南、北三侧纵火焚烧民房,看火势增长的程度,他们应该使用了汽油。火势很大,很可能会借着风向,向四行仓库蔓延!”
谢晋元点了点头,命令道:“小心戒备,随时向我报告敌人动向。”
目送着那个连长走出管理室,谢晋元低声道:“虚张声势!”
迎着史密斯中校不解的眼神,谢晋元淡然道:“东侧接近贵国的租界,所以日军没有放火;现在已经是十月末,风向偏北,所以他们在北方纵火没有任何意义;西侧民房和四行仓库隔了一条平坦的大街,无论如何风助火势,火焰也不会自己蛙跳过来。如果他们真的想借助火势进攻四行仓库,只需要点燃我们南侧的民居就足够了,又何必浪费人力物力的把排场搞得这么大?”
做完这些评论,谢晋元对着史密斯举起了手中的茶杯,“请喝茶,凉了就不好喝了。”
史密斯中校瞪大了双眼,像看怪物一样看着眼前这个喝得淡定从容的谢中校,他真的想不明白,既然从南边放火,火势就能一路蔓延着烧到四行仓库。而根据他们的情报,这里又放满了容易燃烧的大米、黄豆和牛皮,更有大量弹药,通水管道在二十七号下午,就被日本工兵炸断,谢晋元为什么还能这样形若无事。
“报告!”
谢晋元一边品着除了苦涩基本没有什么香味的茶,一边回应了一声,“进来!”
走进管理室的还是刚才那个连长,他迅速报告道:“南方民居烧起的大火,借助风势一路向四行仓库蔓延过来,看情况大约还有二十五分钟,就会烧到我们这里了。”
聆听着那密集的炮击,看着史密斯中校一边喝着茶,一边用一块手帕擦着额头上滚落下来的汗珠,谢晋元再次笑了。“用炮击施加心理压力,用三面火起来营造一种兵临城下大势已去的错觉,再用大火蔓延这种实质威胁,来逼迫我们自乱阵脚。不错!真想去会一会这位对手,的确是个人物!”
谢晋元拎起了那只便携式军用饭盒,轻轻晃了晃,里面还有半盒开水,他对着史密斯中校扬起了那只饭盒,问道:“还要不要添点开水?”
史密斯中校本来想摇头,说实话这茶可真难喝,又苦又涩感觉就像是直接弄了一把烂树叶丢进杯子里似的,但是看看自己手中那块已经湿了一半的手帕,史密斯中校还是点了点头,把杯子推到谢晋元面前,还颇具绅士风度的说了一声:“thank you!”
两个人都没有再继续他们刚才的话题,只是坐在那里,聆听着日本军队三吋口径的平射炮,以每秒钟一发的频率,对着四行仓库进行猛烈炮击。感受着四行仓库一次又一次轻微的颤动,品尝着那比烂树叶还要难喝,却总算滚烫的热茶,默默想着自己的心事。
渐渐的,史密斯中校觉得,似乎三吋口径平射火炮的密集炮击,还有四行仓库不停的轻微颤动,似乎也没有那么恐怖了,而他额头上的汗水,流得也不是那么快了。他用复杂的目光,看了一眼坐在那里,全身上下都散发着一种轻松写意的谢晋元,史密斯中校真的不愿意去想象,眼前的这个男人,究竟经历了多少次生死之战,才能在面对危险时,拥有这样近乎诡异的冷静。
铝制饭盒里的开水已经倒空了,就在两个人同时举起茶杯,喝掉了里面最后一口茶水时,在四行仓库的南侧,突然传来了一声在密集的炮击与爆炸声中,依然响亮,瞬间就压倒了所有声音的巨大轰鸣。这种声音让史密斯不由自主的想到了轰炸机投放出来的重磅炸弹,如果不是面对谢晋元这样一个实在太冷静太从容的军人,史密斯中校可能已经忍不住跳了起来。
谢晋元却笑了,“史密斯中校,你愿不愿意和我打一个赌?就赌日军的炮击,在一分钟内就会停下来。”
史密斯中校当然不相信谢晋元的这个判断,他张开了嘴,刚想说什么,就重新闭上了。因为在这个时候,日本军队的炮击竟然已经停止了。
“拿得起放得下,发现事不可为,能够当机立断停止无谓的干扰,对方的指挥官,还真是够干脆的。”谢晋元啧啧轻叹道:“本来还以为能从你那里赌到一包好茶呢!”
“报告!”
还是那个连长。他一脸的兴奋,迅速道:“报告,仓库南侧的火势已经得到控制!”
“在南侧的民居中埋放炸药的工作,还是由你带人完成的吧?”谢晋元看着眼前这个连续三次向他报告军情的连长,微笑道:“放了那么多的炸药,足够炸出一条二十多米长的隔离带,你怎么对自己做的工作这么没有信心啊?”
史密斯中校再次听呆了。他终于明白谢晋元为什么面对半个小时之内就能烧到四行仓库的大火,却可以毫不动容。原来他在进入四行仓库之前,已经分析出日军可能使用的进攻方法,并提前做出了有效的防御。而日本军队的指挥官,发现真正可以威胁到四行仓库的火势已经被抑制,手中的小口径火炮又不足以轰塌四行仓库,所以立刻停止了无谓的弹药消耗。
“现在日军的夜袭已经结束,如果在十五分钟内,他们还没有什么新的动作,尊敬的史密斯中校你就可以带着那五个学生,安全撤出四行仓库了。”
史密斯中校点了点头,“没有问题。他们都是因为尊敬谢中校。所以跑到我们租界军营,要求我们开放关卡,能到四行仓库来聆听谢中校训话的学生。我们英国是一个讲求民主自由的国度。我们尊重这些学生的爱国情操,也理解他们渴望见到自己心目中英雄的心态。所以这一次我过来的时候,带了他们推选出来的五名代表,当然我也会把他们安全地带回去……”
聆听着史密斯中校说的话,谢晋元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他太明白英国这个靠走私和海盗拉开了大航海时代,靠掠夺奴隶和黄金,强占殖民地,建立起日不落帝国的老牌资本主义国家,太清楚他们的血管里流淌的本质了。
西方闻名的作家马克吐温。就曾经这样评价过那些西方资本家——如果有百分之十的利润,资本家就会去做:如果有百分之三十的利润,资本家就会趋之若鹜:如果有百分之百的利润,资本家就敢践踏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法律:如果有百分之三百的利润,哪怕是把自己的脑袋送上绞刑台,资本家也会勇于尝试!当年的两次鸦片战争,不就是英国为了扭转和中国进出口之间的贸易差,而悍然发动的侵略战争?!
英国,在国际舞台上左右逢源。他们表现出来的,就是一副标准的生意人嘴脸,没有利益驱动的事情,他们不会去做。要求他们仅仅为了正义与真理去冒险,那更是最大的奢望。
可是这位史密斯中校却冒着生命危险,把五个爱国学生带到了四行仓库,并且承诺要把他们安全地送回去!
这种行为举止,绝对不符合英国人的习惯和思维逻辑!
果然,史密斯中校继续说了下去,“但是谢中校您也应该明白,这是你们中日两国之间的战争,我们英国作为一个保持中立立场,尊重两个主权国家意志,希望你们能和平解决所有问题的绅士国度,不会、也不便于过份插手到你们的纷争当中。我们可以面对那些过于热情的学生,有限制的开放关口,但是我们不会保证他们的人身安全。”
在这个时候,谢晋元的脸色已经变得一片铁青。
威胁,这就是**裸的威胁!给那些手无寸铁,又没有受过任何军事训练的学生开放关卡,任由他们进入被日本军队封锁的战场,无异于用一副温和的面孔,把这些血管里流淌着炽热血液的学生,推到了死神的怀抱!尤其是所谓的“有限制的开放关口”,更是让日军可以清楚的知道这些学生的进出时间,并加以针对性的打击。
谢晋元简直不敢想象,当英国政府开放这些关口后,那些热血沸腾的学生,一批批的涌入四行仓库,又一批批的倒在日本军队a级射手的枪口下,这样反而激起了更多学生的不屈不甘的爱国之心,驱使着更多学会涌向四行仓库,所形成的可怕后果。
谢晋元紧紧捏住了自己的拳头,由于炮击已经停止。史密斯甚至可以清楚听到,从谢晋元的双拳中传出来的骨节捏在一起爆发出来的轻响。在这个时候,谢晋元的身体都在微微的颤抖。
史密斯中校笑了,在和谢晋元的交锋中,他第一次看到谢晋元流露出了个人情绪。虽然不得以,最后还是亮了他的底牌,但是他终于找到了谢晋元的弱点。
谢晋元突然抓起了桌子上那个军用饭盒,道:“还要喝茶吗。我再烧点水。”
不等史密斯回答,谢晋元就在饭盒里注入了清水。在火柴擦着的轻响中,十几条蓝色的火苗连同一缕缕黑烟,从煤油炉里冒出来,那只盛满清水的饭盒,不一会就发出了“吱吱”的轻响。
谢晋元没有站起来,他就蹲在那只煤油炉前面,看着饭盒里的水一点点被烧热,一层层的翻滚,直至最后变成了沸腾的开水。
拎起了那只盛满开水的饭盒。谢晋元扭头看着史密斯中校。微笑道:“水开了,要不要换点新茶?”
史密斯中校却呆住了,因为手里拎着一只饭盒的谢晋元。嘴角又扬起了那丝淡然的微笑,他的眼神再一次平静而明亮得让人无法捉模起来。史密斯中校在心中狂听不妙,眼前的这个谢晋元谢中校,竟然在烧水的时候,成功的调整了自己的心态。看着谢晋元那个淡然自若的笑容,说他没有找到解决难题的方法,就连史密斯中校都不会信。
“我都忘了,那些学生冒死赶到四行仓库,是来找我,想听我训话的。”谢晋元微笑道,“训话不敢当。正所谓学无前后,达者为先,我就和他们一起聊聊天好了。不知道尊敬的史密斯中校,有没有兴趣和我们一起促膝谈心?”
当谢晋元和史密斯中校找到那五个学生时,他们正坐在一堆弹药箱里,和受伤的士兵一起往子弹匣和重机枪子弹链上填装子弹。看到谢晋元和史密斯中校走过来,这五个学生不约而同的一起站了起来。
“都坐下,不用勉强自己。”谢晋元微笑道:“干万不要告诉我,刚才被炮击了那么久。你们的双腿没有发软。要知道我第一次上战场,对面敌人才用迫击炮对我们这里开了几炮,我就觉得心跳加快呼吸急促,两条腿更像两根软面条似的,在那里颤啊颤的,怎么也绷不直。如果你们有谁腿没有发软,还能像个没事人似的,那我可真是要自惭形秽,长叹一声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了。”
“哪有的事!”一个看起来胆子最大,也最活跃的学生,一屁股坐到了弹药箱上,他举起了还捏着子弹的右手,叫道:“别说腿软得快站不起来了,您看看我的手,现在还像抽筋似的抖个不停,这颗子弹我都塞了好几分钟了,到现在还没有填进子弹匣里呢!”
“哄……”
不要说是这几个学生和谢晋元,就连附近的士兵中间,也传来了一阵压抑的笑声。谢晋元只是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就和这些学生之间变得融洽起来。他坐到了一个弹药箱上,伸手拍着身边的位置,道:“那还装什么装的,都坐下,谁经历第一次炮击的时候,不是这个样子?说说看,第一次亲身体验了炮击,是什么感觉?尊敬的史密斯中校,你也一起坐下大家聊聊吧。”
“我真的以为自己要死定了!”一个学生拍着自己的心口,叫道:“刚才炮声那么密集,我觉得自己的心脏都快要被共振得一起爆炸了,别说是腿软,我现在都觉得胸口发闷,脑袋里还嗡嗡作响,如果他们再多炮轰一会,我非得把隔夜的饭都吐出来不可!”
“还好,我在出发前没有多喝水。”有一个体形稍胖的学生,慢吞吞的道,“要不然的话,我真的会被吓得尿裤子了。”
四周再次响起了一片善意的笑声,谢晋元问道:“大家都觉得,刚才的炮击很恐怖,和你们想像的完全不同,对吧?”
几个学生一起点头。
“可是刚才他们向四行仓库发射的火炮,只是三吋口径的平射炮。”谢晋元对着几个学生比划出了一个小小的宽度,然后继续道,“但是在那些几乎没有什么掩体,也没有什么保护的战场上,我们的士兵,却要遭到停泊在黄浦江上的战舰大口径火炮攻击,要遭受轰炸机投下来的重磅炸弹反复轰炸。很多部队上了战场,连敌人的面都没有见到,就先付出了一半伤亡的代价。有一些部队,仅仅是因为在行军的路上,架起了行军灶。浓烟引来了敌人的轰炸机,整旅整旅的被敌人轰炸得全军覆没。甚至有一个野战医院,仅仅是把伤员用过的绷带清洗干净,晾在外面的树枝上,打算晒干后再次重复利用,就被敌人的侦察机发现,最终被炸成了一片平地。”
几个学生都不笑了,他们静静的听着谢晋元的讲述,听着这一个个用鲜血和生命堆砌起来的故事。
“我们调用了七十五万部队,迎击日本二十五万军队。激战了三个月。在付出了二十五万伤亡的代价后,却只能选择撤退。”
谢晋元那双明亮而深邃的双眼,从面前的几个学生脸上逐一掠过。他沉声问道:“我们的部队已经够拼命,够勇敢,我们的人数更是对方的三倍,还占据了地利与人和,可是我们仍然败了,你们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几个学生沉默了很久,才终于有人回答道:“武器,我们军队的武器装备太差了。”
“对,我们手中的武器是太差了。我们八个师的火力,才能顶得上日军一个师。在陆地上,我们还可以用人数去拼,但是在大海上,我们的海军总吨位还不够五万吨,其中绝大部分还是木制的战舰,而日军一艘航空母舰就有四万吨。在这种绝不对称的战争面前,我们的海军为了阻止敌人战舰的纵深入侵,只能将二十八艘老式战舰和商船沉进了长江。用来封锁我们的黄金水道长江。而这些战舰上的舰炮,也只能被拆下来,放到了海岸上,当成岸防炮来使用。面对强大的日本海军,我们的海军,几乎就是‘零’的存在!”
几个学生都沉默着,这强烈到极点的军力对比,又岂是凭热血和勇敢能去弥补的?
“至于空军,我们的空军也很勇敢,他们也曾经击中过日军的旗舰出云号,也有美国来的陈纳德这些志愿者,组成的航空部队。但是他们驾驶着老旧的飞机,和几倍于己的敌机在蓝天上搏斗,最终的结局等同于全军覆没!没有了空军,没有了海军,炮兵又远远不是敌人的对手,你们想想,这样一场战争,我们能赢吗?我们如果真的要用人命去填平这之间的差距,我们又需要多少人的鲜血和尸体,才能赢得最后的胜利?”
听着谢晋元幽然而嘶哑的声音,听着他讲述两**队的真实对比,整个四行仓库里一片死一样的安静,只剩下一片粗重的呼吸声。没有人愿意想象,如果中国非得独自对抗日本这样一个从明治维新开始,无论是国力、经济、军事还是在国际舞台上的政治影响力都一日千里,现在只能用疯狂作战机器来形容的国度,他们要付出多少牺牲才能行,才能够。
谢晋元继续问道:“你们谁能告诉我,怎么才能提升武器装备?”
一个学生回答道:“要有钱。”
另外一个学生回答道:“要有先进的科技。”
那个体形稍胖的学生不甘示弱,道:“要开启民智!”
“对,没错!有钱了,我们才能在短时间内买到足够的资源,有了先进的科技,我们才能制造出属于自己的凌厉武器,开启了民智,我们才会全民素质提升,才会产生更多的科学家,更多的实业家,更多的工程师!”
“告诉我,想要有钱,有先进的科技,要开启民智,我们需要什么?”
这个问题就有点困难了,这已经涉及到国计民生的根本,几个学生面面相觑。谢晋元一字一顿的道:“我们需要的是一大批接受过高等教育,又对祖国拥有强烈的责任感,能够将我们中华民族的火种延延不息发扬光大的人才,我们需要的就是……你们啊!”
五个学生的身体狠狠一颤,他们全部都痴了。
“如果你们学的是农业,你们可以让我们国家的土地上,生产出更多的粮食;如果你们学的是物理,是化学,是冶金,是数学,你们不但可以制造出炸药,更能制造出属于我们中国的汽车、坦克和战斗机;如果你们学的是医学,你们可以让我们的身体更强壮,帮助在战场上受伤的士兵重新站起来。这场保家卫国的战争,明显是敌强我弱,但是只要有你们这样的人,有你们这些可以燎原的火种,凭借我们辽阔的土地,丰富的资源,和四万万同胞,迟早有一天,我们能把这些侵略者,赶出我们的家园!”
谢晋元紧紧的盯着面前这几个学生,他沉声道:“在完成这些历史任务之前,你们绝对不能随意因为一时的冲动,而选择了面对死亡。如果你们真的这么做了,那你们绝对不是什么英雄,而是逃兵,最可耻的逃兵!因为你们的战场,并不是在这里,而是在你们各自工作的舞台上,在你们手中的笔上,在你们脑袋的知识里面!”
“告诉我,”谢晋元突然厉声喝道:“你们能不能向我保证,可以完成历史落到你们身上的重任,为了我们中国的未来与希望,在属于自己的战场上奋战不息!告诉我,你们能不能做到这一点,让我们就算是在这里战死沙场,就算是马革裹尸,也能死得坦坦荡荡,死得无怨无悔?!”
面对全身上下突然迸发出最强烈光芒的谢晋元,面对在这一刻已经让自己生命开始燃烧的谢晋元,面对这个把自己所有的感情,所有的爱与恨都彻底的敞开,和他们一起分享,更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他们身上的谢晋元,这几个学生,早已经泣不成声。
他们在这时候,除了咬紧自己的嘴唇,用痴痴的眼神看着眼前这个当真是头顶蓝天脚踏大地的男人,用力点头之外,他们还能再做什么?
“记住,把自己的生命,发挥到最需要你们的地方。记住你们给我的承诺,你们要努力让中国更有钱、科技更发达,你们要让中国开启民智,让更多的人接受到高等教育。”
谢晋元伸出了自己的手,沉声道:“我知道你们五个能第一批来到这里,全部都应该是学生中的领袖。我不管你们用什么方法,我要你们答应我,你们是我看到的第一批学生,也是我看到的最后一批!你们的生命,绝对不是为了见我一面,和我聊上几句,就可以冒险,就可以任意挥霍!如果你们认为自己可以做到,可以接下我的这个要求与嘱托的话,就把你们的手伸出来!”
一只、两只、三只……
最终五只手,都放到了谢晋元在空中摊开的大手上。这些手掌现在虽然还有几分稚嫩,还带着几分青涩,甚至是还有几分迷茫,但是假以时日,只要选择对了自己应该走的路,他们必然能够成为支撑起整个民族脊梁的中流砥柱!
谢晋元突然双臂一伸,将这个五个学生,都揽到了自己的怀里,沉声道:“我就把我们这一代人,没有完成的梦想,放到你们的身上了。拜托,谢谢!”
史密斯中校的脸色终于变了,他看向谢晋元的眼神中,第一次充满了真正的尊敬。无论在哪里,谢晋元这样的人,都值得尊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