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割鹿记 第两百五十二章 他便是风雨
“来了。”
眼见着都快登比剑台了,顾留白所在的这船坞后头的院落里突然一阵热闹,按理而言曲江边这几个坊市之中的街巷都已经走不了马车,但此时偏偏却有几辆马车直接从侧门驶了进来。
顾留白和裴云蕖等人刚转头去看,有两个五皇子的暗卫已经悄然来报,“金吾卫提前封锁的道,就从隔壁通济坊过来的,是怀贞公主和一些国子监律馆的学生。”
“是怀贞?”
五皇子一愣,接着听到国子监律馆的学生,他顿时反应过来裴国公为什么说接下来他安排的那艘花船能够抵近观看比剑,沧浪剑宗的人压根拦不了了。
原本那比剑台上,按理而言也可以放个皇族子弟作为公证的,但现在怀贞公主却安排在了他们这里。
船上有怀贞公主,本来就不好阻拦了,更何况还有一群国子监律馆的学生。
这群人何止是能言善辩,他们本身研究的就是律法,他们本身就是看人做事情合不合乎律法,做事情公正不公正的。
五皇子此时是身穿常服,但他一眼扫见怀贞公主却是身穿着盛装宫服。
她身后跟着的一群学生也都穿着正式的国子监律馆的袍服,很有辨识度。
“嗣玄。”怀贞公主也一眼就看见了五皇子,落落大方的打了个招呼。
“怀贞,想不到你会过来。”五皇子笑了笑,回了一礼。
这怀贞公主比他还大几个月,是他的姐姐。
两个人一个是受皇帝宠爱,而一个是故意脱离李氏争夺龙椅的圈子,游离在边缘,所以在宫中也并无深交,关系不算好也不算差。
“我不得不来。”怀贞公主微笑着回应,眼睛的余光却在偷偷打量着顾留白和裴云蕖等人,“六学二馆为了这场比剑开了赌局,每个人虽然出些银子无伤大雅,但数量加起来却真的不少。我若是押输了,那这座院子就输出去了。”
五皇子闻言一愣,“这院子是你的?”
怀贞公主笑道,“是我母亲家中的私产。”
“……!”五皇子无语,弄了半天这还是在人家的院子里。
“走吧,登船再说话。”
怀贞公主也不先和顾留白等人招呼,而是展现了主人的姿态,领着众人登船。
她这一上船,这花船上所有的灯才都点亮,这所有的花灯簇拥在一起,所有人才都看出来,船的两侧花灯是各自组成了凤形。
“这位就是顾凝溪,这是裴云蕖、裴云华,上官昭仪。”五皇子逐一引见,他当然知道怀贞公主心知肚明,但是他和怀贞公主关系寻常,这种礼节性的东西该走也只能走一遭。
怀贞公主就不像五皇子这么随意,她是真正的里外如一,在皇宫里头什么模样,在这外面也是该有的架子就端着,她对着顾留白微微颔首,见过礼之后,便带着些许威严,平静道,“六学二馆里看好你的人不多,若是你真输了,那我也要输不少银子。”
顾留白却也是里外如一的狗。
估计都要马上喊他上比剑台了,他也一点都不着急,听着怀贞公主这么说,他顿时笑道,“那若是我帮你赢了,你赢的银子多了,是不是能分我一点?”
怀贞公主之前倒是真的没遇到过在她面前敢这么嬉皮笑脸的年轻人。
她的举荐一向比那些朝中大员的举荐还要有用,和她说话都是事关前程,不是认认真真的模样就是拘谨小心的模样。
但这顾留白在这种时候竟然还有心情和她开这种玩笑。
她看着顾留白,脸上没有丝毫笑意,心中却是微微一笑,然后道,“输赢倒是无所谓,只是要看着好看,若是让人觉得没白来这一遭,看得舒服了,自然有赏赐。”
顾留白笑了笑。
他顿时觉得这怀贞公主虽然长得的确蛮好看,但是这说话一板一眼太正经,没什么意思。
他这已经算是不动声色了,但怀贞公主只是看了他一眼,眉头却是不可察觉的微微一皱,心中冒出一个念头,“怎么着,我都没嫌弃他看上去平平无奇,他倒是两句话一说,对我却是没了兴趣?”
她这倒是也并非修了什么神通,有着特别的法门,而是她平日里接触的人都是刻意奉承巴结,平时一种态度接触多了,顾留白略微和她接触的人态度有些不一样,哪怕面上没有特别的流露,她就已经敏感的感觉了出来。
不过她也没什么逆反的心理,只是微皱着眉头想着,那就看看你接下来到底有多少货色,会不会反过来让我失望了。
此时曲江两岸的游人早已等得不耐烦,好多人已经鼓噪起来,骂声入耳,“比剑戏台子搭得那么漂亮顶个球用,正主儿都不上是什么个意思。”
比剑台上那金吾卫中郎将闻言哈哈大笑,他直接出声,“顾凝溪,长安百姓喊你出来比剑了。”
顾留白微微一笑。
他觉得这人倒是有点意思。
此时这花船距离那比剑台还有数十丈距离,就连他身旁的裴云蕖都觉得他此时最多出声回应,按理是不会设法直接过去的。
然而然裴云蕖没有想到的是,顾留白却是看了她一眼,轻声道,“我过去了。”
“你…小心…”裴云蕖原本不紧张,但听着他这几字入耳,她身体一震,却是没来由的有些紧张得说不出话来。
“没事。”
顾留白微微一笑,上前一步,随手提了一盏鲤鱼花灯。
“顾凝溪…”
那金吾卫中郎将卫青禾方才第二遍呼喊他的名字,突然之间曲江两岸一片惊呼。
他微微一怔,放眼望去,只见一人手提着花灯,一手提着长剑,直接从一艘花船上飞掠了下来。
这人飘飞而起,手中的鲤鱼花灯照出了他一袭青衣。
这是一名少年。
两岸无数人惊呼声起。
只见这名少年飞出数丈,落向水面,似乎马上就要坠入波浪涌动的曲江之中,然而刹那间那惊呼声又变成喝彩声雷动。
少年如闲庭信步,他一步步踏浪而行,每一步脚下都有淡淡的辉光涌现。
浪花在他身后发亮,如同波浪下方都燃起了华灯。
他的身体就像是打水漂的瓦片一样在水面上轻盈的掠过,他每一步跨出,身子就极为平稳而灵动的往前数丈。
裴云蕖倒是还好,顾留白这认真的模样,她在黑沙瓦见得多了,而上官昭仪手里头也有那副传神的画,顾留白那种面对大军站立的肃穆姿态,她也是深深烙印在脑海,但裴云华一看之下,却是怦然心动。
她见多了顾留白谈笑风生的姿态,见多了顾留白一脸不正经的样子,但此时顾留白踏浪而行,一脸肃穆的气质,却和平时真的截然不同,让她心中直呼,这坏人此时的样子,就是她以前想象的意中人的模样。
裴云蕖此时也已经彻底反应过来顾留白为何和平时截然不同。
此战事关郭北溪的声名,他完全不想给人玩笑的感觉。
李氏想以他牵制诸多势力,所以才弄了这样的游船会,弄了这样的比剑台。
但郭北溪并非戏子。
他也并非戏子。
剑师自当有剑师的模样。
怀贞公主的眉头似乎皱得更深了些,但她看着顾留白此时的身影,眼瞳却是微微发亮。
比剑台上,冲谦老道面色漠然的看着江面上提灯踏浪而行的顾留白,看着他潇洒写意却是如同携带着一江风雨而来的气势,他的眼睛里倒是终于出现了一丝满意的神色。
沧浪剑宗的那艘大船横在江中,虽然这船用锚定住,巍然不动,但船上那些沧浪剑宗的人,包括白有思在内,此时看着这少年,心中却如有惊涛骇浪。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对于沧浪剑宗自己的身法,没有人比沧浪剑宗自己的人更看得出门道。
现在凝立在白有思身周的三十余人,个个都能做到这样的踏浪而行,但所有人在心中仔细掂量,却都自觉在意境上就差着一线。
哪怕拥有着挟一江风雨而来的气势,但却无法同时拥有这种风雨之中轻松写意的气息。
寻常人经的风雨一多,或许也能做到在风雨之中镇定自如。
但有的人却是能够让人感觉他便是风雨。
这就是当年他们这些人和郭北溪的差别。
“晋铁说的不错,此人的身法果然比我们强出一些。”
白有思沉默了一个呼吸的时间,却是有些感慨的展颜一笑,“只是长安城里的这些个大戏,功夫都是在戏外。”
“余西风,你修剑三十载,但剑技上的天赋终究还是差着一些,原本你这一生是难得有这种风光出头的日子,但你天生经络宽广,真气比同阶的修士要雄浑很多,这因缘际会,合该你出场了。”
他看向身旁一名身穿白色衣衫,面孔方正,身子显得分外阔实的剑师。
这名剑师手里提着一柄古铜色的长剑,没有剑鞘,剑身光华不显,但剑身上的符纹却是分外的深邃。
……
余西风脸上紧张的神色一闪而过。
这名四十余岁的剑师深吸了一口气,挺直了身体,对着白有思等人行了一礼,道:“必尽全力。”
白有思也深吸了一口气,等到余西风已经走到这第三层楼阁的边上,他眼中出现了一丝狠辣的神色,道:“下场时不要留着真气。”
余西风笑了笑,点了点头。
大唐有无数样的人,他就属于内里比较简单的一种。
努力修行,不想其它,博得一些名声,光宗耀祖。
修炼这么多年,原本就是为了这样的机会。
能够替沧浪剑宗出场,对于他而言已经算是光宗耀祖。
体内那积蓄的真气,便是用在此时。
何须吝啬?
他一步跨了下去。
双脚落在水面。
此时尚且没有人注意到他,然而当他双脚接触水面的刹那,所有人都瞬间注意到他的存在。
江面上所有的画舫骤然晃动,一个圆形的凹陷以他的双足为中心,迅速往外扩张。
接着轰的一声巨响,江面下方有无数的气劲炸开,原本只是微波荡漾的的水面上瞬间巨浪滔天!
余西风随浪花而起,他凌空飞渡,朝着比剑台落去。
他体内真气发出轰鸣,身外自然显现出真气法相。
只见一团云气化为一条白色的蛟龙,围绕在他身周游动!
“好!”
曲江两岸再次发出如雷般的叫好声。
绝大多数看客虽说心里头都觉得这少年敢一个人叫板整个沧浪剑宗,这气魄真的非常人所能及,但在他们看来,无论是这少年也好,还是这沧浪剑宗的修行者也好,那都是咱大唐的修行者,哪一方表现得好,那都值得他们骄傲。
余西风后发先至,先行登台。
浪花飞溅而来,顾留白却是轻盈的飘飞而起,踏着一片水花,随后落在比剑台上。
今日这场面之下,冲谦老道垂着眼睑,压根一句话都不说,而耶律月理也是一改平时见了顾十五就要问要老婆不要的态势,也只是静静坐着,脸上看不出任何的情绪。
似是提前知道画舫上有怀贞公主和那些国子监的学生,这画舫缓缓靠近,沧浪剑宗果然没有人阻拦。
水花此时还在空中纷纷坠落,有水珠不断洒落在郑冬至的身上。
他一脸紧张的看着比剑台上的顾留白和余西风,童言无忌道,“娘,沧浪剑宗的这个人看起来比老师还要威猛啊,万一老师输了,被打断了手脚啊什么的,不如让这个人来揍我吧?”
吴嫣红原本就紧张得很,听到郑冬至居然冒出这几句话,她顿时大怒,“你老师若是输了,我先打断你手脚。”
没有时间去给郑冬至想为啥。
和白有思说的一样,功夫在戏外,不知道有多少人针对这场比剑,做了无数的谋划,但到了这真正比剑的时候,却是没有了任何的繁文缛节。
余西风看了一眼顾留白,他连一个字都没有说,便朝着他一侧的江面斩出了一剑。
他手里的长剑本身就没有剑鞘,甚至都没有拔剑的动作。
他体内的真气原本就在轰鸣,所以这一剑斩出,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所有人只是看到他手中古铜色的长剑像花灯一样亮了起来。
剑身上那些分外深邃的符纹骤然发亮,然后更亮,接着发出裂帛般的刺耳声响,当他的剑开始运行时,剑身上的符纹里就像是有闪电在流动,一道道光亮的游丝,拖曳在了空中。
他的剑瞬间变成了一个发亮的光团。
光团外有无数剑影在流动,一道道随之生成的剑气,就像是无数道乌云朝着江面扑了过去。
轰!
还在浪花翻滚的江面上瞬间出现了一道长达数丈的深深沟壑。
沟壑之中的剑气还在嘶鸣着,接着沟壑的边缘直直的往上冲出数十道水柱。
这数十道水柱顷刻间互相撞击,散开,化成两道滔天浊浪。
顾留白的眉头微微蹙起。
他当然知道这是沧浪剑宗的哪一招剑法,只是他有些不解,不知道这人是什么意思。
“我是余西风。”
余西风斩出这一剑之后,剑身很自然的垂落,然后他缓缓的说道,“三年前进入沧浪剑宗剑阁修行,才得真传。”
他发声的时候用了些真气,所以即便水浪声杂乱,但他的声音却清晰的传至两岸。
若是在平时,顾留白肯定得调戏几句。
兄弟你二十还是十八?
面相长得够老的啊。
才成为真传弟子三年啊?
这意思是我早早就得了沧浪剑宗的秘剑,占你的便宜了?
不过今日里顾留白却一点废话都没有。
他也只是略用真气,平静的发出声音,“顾凝溪,九岁得郭北溪亲传。”
余西风看上去似乎有些笨拙,但他此时说话却没个笨拙的样子,甚至和裴云蕖等人所想的都不一样,他甚至都没提个正统,也没提个此时为何比剑,他只是静静的看着顾留白,道:“我方才这一剑是我沧浪剑宗的秘剑,叫做海浪扶鹏翅,你应该也会?”
顾留白点了点头,道:“会。”
余西风淡然道,“既同源所出,这一场是文试,只要你也能施展得出这样的一剑,气势不输我这一剑,我便可以直接认输。”
“文试?还有这样干的?”
此言一出,顿时四周画舫上和江边都是一片喧哗。
五皇子和裴云蕖等人互望一眼,都是大皱眉头,直骂白有思等人老阴比。
顾留白易容成晋铁在沧浪剑宗面前演了一场,沧浪剑宗自然觉得要对付这顾十五就必须在真气修为方面着手,但他们也没想到沧浪剑宗会有这么一出。
这不只是将比剑变成了真气和剑气方面的考校了,而且顾留白若是出言推脱,哪怕牙尖嘴利说赢了,接下来沧浪剑宗肯定也准备好了话柄,会让人觉得车轮战也不是什么事了。
余西风说完就静静的看着顾十五,他觉得顾十五一定会说什么江是死的,人是活的,修行者的剑不是用来劈江的,等等诸如此类的话。
然而让他和那些画舫上的沧浪剑宗之人都并未想到的是,顾留白点了点头,道:“好。”
非议声戛然而止。
你划出道来,我接了。
爽快!
大唐帝国就喜欢这样的做派。
顾留白微讽的笑了起来。
若是在激烈的战斗之中,他要施展出比余西风气势更足,更显威力的一剑,那的确有些难。
但这种所谓的文试,蓄势出剑,这沧浪剑宗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谁都以为他所修的真气法门一般,真气修为也就那样,但若论真气的厚度,真气的磅礴程度,谁能比他强?
更不用说这段时间双修,他的真气强度都已经提升了一个档次。
这一剑过后,画舫里的白有思等人,应该会有些怀疑人生。
唰!
长剑出鞘。
江面上,就像是多了一轮明月。
顾留白的体内也响起了巨物行走般的隆隆声响,天地都似乎开始回应。
他身周的空气不断开始扭曲,有无数巨大的光影就像是从虚空之中探出的怪物一般开始充斥他周身的空间。
此时他凝神用剑,并未刻意去控制那海市珠,只是让海市珠自然的扭曲他身外的法相。
原本巨大的宝相坛城,在海市珠的扭曲之下就像是真正的变成了海上升腾的雾气和光影,变成了光怪陆离的海市蜃楼。
余西风脸色剧变。
虽说他身外的蛟龙十分凝聚,但此时顾留白身外的真气法相不断膨胀,比他的蛟龙大了数十倍不止。
只是比气势的话,这少年的真气法相的气势和他的真气法相气势完全不在一个层面。
顾留白缓缓的出剑。
剑身光华闪动,剑气不断流淌。
空气里就像是有无数朵白色的杏花飘荡起来。
同样是磅礴的气流还是涌动,但顾留白这一剑真正斩出时,就连江岸上那些根本不知真气修行为何物的普通人,都清晰的感觉到了就像是天地间有无形的巨物被拖曳着覆盖过来。
空气里有些微的湿润水汽,有春风般的暖意。
这一剑,似乎先提前带来了一个春天,然后才是恐怖的威势。
江面上出现了一道深深的沟壑。
接着轰然巨响。
水柱滔天,化为浊浪!
一时间两岸俱静。
裴云蕖等人所在的画舫上,怀贞公主的身后,那些国子监的学生大多变了脸色。
他们大多都是修行者,然而他们没有人想到,这名少年竟然能施展出这样的一剑!
白有思的眼中瞬间充满不可置信的神色。
谁都可以轻易分辨出这一剑的胜负。
不用去仔细看沟壑的长度,不用去看水柱涌起的高度。
此时的江面上散发着浓烈的泥腥气。
顾留白的这一剑带起的是真正的浊浪。
水柱里面,混杂着的都是江底的污泥。
余西风的呼吸都已经停止。
他的脸色变得异常的灰沉,没有光彩。
他眼中的神采也迅速消失。
今日应为他扬眉吐气扬名时,然而谁能料到他的戏刚开始就已落幕?
谁能想到肚子里演练了许久的话术丝毫无用。
这少年就直接这样一剑,让他无话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