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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朝纪事之我主沉浮 第二十四章 戚戚何所迫
乾清宫后院刚刚出了月子的若微不似寻常产妇那般珠圆玉润,反而越发的清瘦,新浴之后的她静静地坐在妆台前任由司音、司棋为她理妆。
湘汀手捧着一件大红色描金绣凤的礼服悄悄上前,“娘娘,这是皇上命尚衣局为娘娘赶制的礼服,说是正月十五皇太子册封大典时娘娘的吉服。皇上让娘娘试试,如果不合适,就让她们拿去再改。”“先放着吧!”若微面上的神色依旧是淡淡的,乌黑的长发被巧手的司音绾成一个幽雅的流云髻,司棋从妆匣内拿起一支衔着明珠的金凤钗,若微摇了摇头,司棋在妆匣内捡来选去,刚刚拿起碧玉簪,就听身后的湘汀说道:“这个太过素净了,还是选那只梅花琉璃钗吧。”红色宝石穿的红梅金丝镂空珠花在乌黑的发髻中盛开,玲珑剔透的梅花琉璃钗上浑然天成的红色正好雕成了梅花瓣儿,坠着三股红玉珠,就像娇艳欲滴的红梅,美得令人绚目。
可就是这红艳艳的美让若微想起那一日在御花园里发生的骇人的一幕,她立即花容大变,“拆了快拆了!”说着她便疯了似的扯着头上的珠花簪饰。
“娘娘!”司音、司棋、湘汀都蒙了,她们立即出手相拦,而若微却越发地失态竟然伏在妆台上痛哭了起来。
“红色,这红色艳得像血,是紫烟的血,是紫烟孩子的血。这血晃得我睁不开眼,这辈子我拿什么去还她的情,她的义?”若微号啕大哭起来,一时间哭声如泣如诉,满室的人都怔怔地呆立当场。
“不要,我不要这样的红!”她仿佛疯了,将妆台的珠花、玉镯,所有的首饰统统摔在地上,随即又扯着室内的红帐纱幔,甚至是红色绣花的桌布坐垫,甚至是那件崭新的大红礼服。
她手里拿着明晃晃的剪刀,所有人都不敢上前相阻。
湘汀立即奔到室外喊来阮浪,阮浪只是探了个头就悄悄退下去到前殿禀告朱瞻基。
当朱瞻基进入室内的时候,屋里一片狼藉,一身白衣的她满头青丝如瀑般倾洒在身后,伏在地上失声痛哭,满地都是红色的碎片。
“若微,过去了,都过去!”朱瞻基比任何人都了解若微心中的苦,眼睁睁地看到紫烟被人横刀切腹惨死当场,她受到的刺激自是常人无法承担的,所以夜夜都会听到她在梦中抽泣,每夜都不知要惊醒多少回,拥着她入睡用不了两个时辰就能感到她衣裳尽湿,全都是午夜惊梦吓出来的冷汗。
“湘汀,以后这屋里不要用红,吩咐下去,长乐宫里的摆设也都换了吧”!朱瞻基此时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惊如病兔的若微。
“是!”湘汀一面应着,一面默默垂泪。
“皇上,你说紫烟会不会怪我?”若微止了哭,面上还带着晶莹的泪水可是唇边却痴痴地笑了起来。
“不会!”朱瞻基搂紧了她。
“她不会,继宗也不会,爹、娘、大伯和爷爷,他们也都不会怪我吗?”若微眼中迷离如雾,再也没有了往日的明眸珠辉。
“他们也不会。朕已经遣阮浪和金英去探视过了,孙府正在为紫烟准备后事,你爷爷说要把她送回邹平老家葬入祖坟。”朱瞻基语气低沉,转身看了一眼阮浪。
阮浪立即上前说道:“娘娘放宽心,奴才去孙府的时候,看到了孙大人,继宗少爷,他们都好,都惦记着娘娘!”“都惦记着我?”若微眼中刚止的泪水又瞬间倾泻下来,“惦记我做什么?只会连累他们。倒不如死了干净!”“若微!”朱瞻基紧紧搂着她,“你别胡说,前些日子你在月子里,所以才没跟你提,如今刚刚大好千万不能过虑,朕已命人彻查紫烟遇袭一事,你放心,朕一定还你们公道!”“彻查?如何彻查?”若微颤抖着双肩,突然满面怒色指着北墙说道:“还不是坤宁宫里的那个人,她总是恨不得我死!”“若微,别胡说!”朱瞻基恼也恼不得,哄也哄不好,只得将她抱起拖到床上细声细气地安慰着,“此事还未查清,你先别急!”“还用查吗?”若微冷笑着,“皇上不觉得此事与那年我在西山遇袭如出一辙吗?铁钉,铁钉呢?去查铁匠铺不是已经查到胡安了吗?”“若微!”朱瞻基伸手捂在若微的嘴上,又吩咐着:“你们都下去,今日的事儿不许向外透露半个字!”“是!”湘汀,司音、司棋连同阮浪纷纷退下。
朱瞻基将若微搂在怀里,用手轻轻拍着她的背帮她顺气儿,叹息之间低语道:“你呀你,非要如此吗?朕说过,只要以春秋大义‘母凭子贵’就可废了她,何苦还要施计逼她现形,自己劳心费神不说,这身子怕是吃不消。”若微一语不发,仿佛朱瞻基说什么都与她无关,只是倚在朱瞻基怀里,气息渐渐如常,仿佛睡着了一般。
三日后,仁寿宫慈荫楼东暖阁内,朱瞻基坐在西墙下的花梨藤心扶手椅上,探着身子看着黄龙绣帐内睡在明黄色锦褥铺就的小床里的皇子,他刚要伸手去摸那白白胖胖的小脸,却被从侧面伸出来的裹在织锦凤袖里的手挡下了。
“别摸,刚从外面进来,当心冰着他!”出手相拦的正是张太后,两旁侍女立即在小床边上抬了一把花梨四出头官帽椅,又特意放了厚厚的棉垫子,张太后坐在上面侧着身子低头看着孙子,脸上是一副有孙万事足的安心与满足。
“如今有祁镇在这仁寿宫里,皇上也跑得勤了。早上请安的时候不是刚刚看过吗?怎么刚过未时皇上又来了?”张太后话里有话透着三分责怪。
朱瞻基听了唯有一笑而过,“瞧母后说的,就是祁镇不在仁寿宫里,儿臣还不该过来看看母后?”“哼!”张太后轻哼一声,“行了,有什么话,皇上就明说吧!”“母后,儿臣来是想问问母后,贵妃的身子也大好了,这孩子从落地到现在她都还没看过一眼,儿臣想抱过去让她看看,也好让她安心!”朱瞻基打量着张太后的神色缓缓说道。
“安心?”张太后笑了:“放在母后宫里,她还有什么不安心的。祁镇不仅是她的亲儿子,也是母后的亲孙子。母后不会让祁镇有一丁点儿闪失的,你让她放心好了。若是身子真的好了就早点儿搬回长乐宫,老待在你的乾清宫里算怎么回事?”朱瞻基面上的笑容有些僵硬了,若微猜得一点儿也不错,母后果然是打定主意要自己带祁镇了,于是便正色说道:“母后,儿臣还有件要事跟母后说。”“好,咱们出去说,别吵了我的好孙孙睡午觉!”张太后看着孙子笑容满面,然而站起身时笑容尽收。
两人走到外间正堂分别落座,朱瞻基说道:“母后,之前御花园遇袭一事,因为贵妃难产,身子行将不愈太过凶险,所以才一直放着未办,如今儿臣已命人彻查……”“彻查?”张太后凤目微凛,“如何彻查?母后早就告诉过你,那个疯子是建文帝的二子,名叫朱玉圭,当年成祖爷攻破南京城时,他还在襁褓之中,这么些年从南京旧宫到北京城的皇宫之中一直被囚于密室之中,如今长到三十多岁还五谷不分,人事不懂,是个疯子是个废人,谁想到他怎么就跑了出来,冲撞了若微。好在没有大碍,此事关系着成祖爷的圣德,不能声张。”
“母后,这层意思儿臣明白,可是即使是关了三十多年与世隔绝,又怎么会突然跑出来,又偏偏遇上贵妃,况且他为何不追别人怎么单独只追贵妃?”朱瞻基眸色阴沉耐着性子缓缓说道。
“好了,好了,一个疯子,难不成你还想说他是被人指使专门对付若微,对付她腹中的皇子的?”张太后面上露出淡淡的笑容,“母后知道你心疼若微,如今孩子还未到满月就立为皇太子,也算是天大的恩宠了,这已经到了头了。你们呀,以后还是安分些吧!”“母后,此事可暂时放下,儿臣还有一事要讲!”朱瞻基从袍袖内拿出一个锦盒,打开盒盖放在案上,“母后请看!”张太后拿眼一扫,只见里面是一枚铁钉,“皇上这是何意?”“母后还记得当年在皇太孙府时,贵妃有一次去西山赏雪,路遇恶犬相袭的事情吗?”朱瞻基问。
“是有这么档子事,她呀,就是个惹事精!”张太后面上渐渐浮起一丝不悦。
“当时她虽被人救下躲开了恶犬,可是又碰到林中射来的暗器,救她之人身上中了两处,就是此钉!”朱瞻基细细讲来。
张太后面色越发沉重起来。
月华初上,仁寿宫里一片寂静,气氛压抑得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张太后与皇上端坐上首,胡皇后带着侍女从外面步入见此情形不由微微有些愣住了,她先是给太后与皇上分别行了礼,然后才开口说道:“这么晚了,母后召儿臣来可是有什么要紧事?”张太后指了指左手的椅子,“先坐下吧,一会儿人到齐了,皇上要当着母后的面,断一桩陈年旧案!”“哦?”胡皇后的目光投向皇上,却从他的脸上看不出半点儿端倪,只得落座。
这时只见云汀带着一名壮汉步入亭中,那人面色黝黑身形魁梧,身上散着一股子难闻的酸臭之气,进得室内立即扑通跪倒在地,“草民赵六叩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草民赵六叩见太后娘娘,太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免礼!”张太后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端庄,她再次从桌上拿起那个锦盒,打开之后从里面取出一枚铁钉指着它说道:“赵六,你仔细看看,这枚铁钉可是出自你手?”胡皇后面色微变,忍不住回头看了看慧珠,慧珠冲她递了个眼色,示意她稍安。
赵六跪着上前移了几步,云汀则从太后手中接过铁钉递给他,他细细看了片刻立即点头称是。
“是谁让你做的?”太后又问。
“这个……”赵六迟疑着抬起头看了看太后又看了看皇上。
“你只管照实说!”太后和颜道:“不管是谁,哀家都能保你平安!”“是一位女客。”赵六答道。
“女客?怎么会是女客?不是胡安吗?”皇上脸色变了又变,出言斥责道。
赵六立即伏在地上,不敢言语了。
张太后扫了一眼皇上,“皇上既然是要哀家问案,就不要插手。”皇上憋着气,龙目含怒紧紧瞪着赵六。
太后又问:“既然是位女客……时隔了五六年,若是再次见着这位女客,你可还能将她认出来?”张太后目光紧紧逼视着赵六,只恐错过他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
“能,那位女客生得极俊,相貌世间少有,所以草民若是再遇到一定能认出来!”赵六倒是不紧不慢极为从容。
“很好!”张太后点了点头,指了指皇后说道:“皇后,去把你宫里自皇太孙府时带出来的旧人都叫来,站在这儿,让他认!”“母后!”胡皇后眼中尽是委屈之色,万般无奈只得依从。
自胡皇后以下,胡皇后身边的大宫女慧珠、落雪、梅影等人纷纷立于室内,赵六看了又看,连着摇了摇头。
“去,把皇贵妃请来!”张太后说道。
“母后!”皇上眉头紧拧,不知道事态如何演变得完全超出自己的想象。
可张太后却执意而行。
当若微刚刚踏入殿中,赵六立即指着她道:“是她,就是她!”“什么是我?”若微镇定自若地解下身上披着的白色雪裘大氅,给皇上、皇太后以及胡皇后分别见礼,然后坐在右首椅子上。
待她刚刚落座,皇太后又开口了:“赵六,你可看清了,当日让你做这铁钉之人真的是她?”“是!”赵六连连点头。
“那为何先前皇上派人去查,你却说是府军胡安让你做的?”皇太后扫了一眼皇上,又瞅着赵六问道。
“因为,因为……”赵六看了看若微,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一般,“当日这位女客让小人做此物的时候就交代过,如果日后有人来查就说是一名叫胡安的中年男子托小人做的。”他此语一出,胡皇后立即泪眼婆娑,泣不成声,“母后,母后,儿臣真是冤枉呀!”张太后把目光投向皇上,“皇上,如今局面恐怕皇上也是始料未及吧?如今真相大白,谁真谁假,谁忠谁奸,皇上自然明白!”朱瞻基阴沉着脸紧盯着赵六,恨不得一刀将他斩了,“赵六,你说是皇贵妃让你做的铁钉然后诬陷胡安,你有何凭证?”赵六显然早有准备,他不慌不忙从怀里掏出一个物件,“有有有,当初这位女客赏了小人好多银两,还有这串珊瑚珠子,银两小人都用来买房置地了,可是这串珠子,小人一直存着想给小人的女儿当作嫁妆。”
“拿上来!”张太后从侍女手中接过珠串细细观看,面色越发阴沉,“不错,这还是永乐九年郑和从西洋返航时带回来的,成祖爷赏了两串给哀家,一串留给嘉兴公主了,还有一串就给了若微,想不到你竟然拿先皇所赐的圣洁之物去做这等买凶陷害她人的事情。若微,你实在是太让母后失望了!”“母后,让母后失望的不是若微。”若微平心静气,低眉敛目,态度和缓,清雅如同夏日荷花,只是眼尾轻轻一扫便如两道寒光向胡皇后射来。
“人证物证皆在,你还要抵赖吗?”张太后逼视着她,心中不由暗暗踌躇,依她的性子真的不想再容这样的奸妃留在自己儿子身旁,可是一想到那粉嫩可爱的孙子又有些心软。
若微却不管这些,她索性站起身走到赵六面前:“你真的见过我?”赵六微微有些迟疑。
若微轻轻拍了拍手,阮浪与金英押着一位白发老妪步入室内:“娘!”赵六立即奔到老妪身旁,“娘,你没事吧?”“没事,孩子,娘没事!是贵妃派人把娘救出来的。”老妪指着赵六说道:“痴儿呀,你千万不要为了保住你老娘的性命就去陷害无辜,助纣为虐!”赵六这才明白过来,他立即跪在若微脚下重重地磕了几个响头,随即对着张太后说道:“太后,刚刚赵六所说的都是假话。是有人教我说的。早年我是做过铁钉,因为是害人之物,所以小人十分害怕,就带着家人迁到了南直隶境内。可是后来有位金公公找到了小人,问清了实情,又帮小人在城内安了家。三日前小人从铺子里回到家中,才发现高堂老母和家人全都不见了,是她,慧珠,是她逼我在今日的殿审中诬陷贵妃的。”
“你血口喷人!”慧珠立即大呼冤枉。
“都别吵了,容哀家细想想!”张太后越发的糊涂起来,她思忖片刻之后目光掠过在场众人最终盯向了若微,“贵妃的意思是说,刚刚赵六指证你,是被慧珠胁迫而所作的伪证?”若微重新落座,点了点头:“母后明察!”“那皇上是今日午后才与哀家谈及此事,哀家也是一时兴起才召你们来对质的。皇后毫不知情,又怎能提前命人拿了他的家人行要挟之举呢?”张太后目光如炬紧紧盯着若微。
“母后真是圣德!”胡皇后以袖掩面轻泣起来。
若微却笑了,她对上张太后的目光不偏不躲,“母后别急,先往下听,恐怕一会儿疑惑的事儿更多!”“哦?”张太后越发莫名其妙。
若微冲着朱瞻基和张太后盈盈一拜,“请皇上和皇太后移驾!”说完,她站起身来自顾向外走去。
张太后与朱瞻基及殿内众人都大感意外,朱瞻基默不作声只悄悄跟在若微后面出了殿门,张太后见状虽然心中极不情愿,但也只得耐着性子裹了氅衣跟了出来。
一行人来到仁寿宫花园内突然愣住了,只见小山坡下立着好几个草人,草人穿着宫中女眷的锦衣,远远地看上去就像是真人一般,只是其中一个草人肚子高耸,显然比别人要胖了许多。
“啪啪!”若微双手击掌,突然从仁寿宫花园东角门冲出来一个怪人,手挥着半拉瓷盘残片直奔那几个草人就冲了过去,不偏不倚单单选中那个肚子鼓鼓的草人杀了过去,随即挥动着手里的破瓷片在草人腹部乱切一通儿,一边切还一边高喊:“吃,吃,好吃的!”切开草人的肚子以后,他伸手刨来刨去,从里面竟然刨出许多肉糜,全都塞在嘴里大口大口地嚼着,一边吃一边快活地大叫。
夜色中,他的叫声、笑声是那样的骇人,然而隐隐的一个女子的哭泣声更让人毛骨悚然。
“哭,你是该哭,否则紫烟死得也太冤枉了!”若微的声音带着出离人间悲苦的超脱与冷静,却让人更感寒意。
众人回眸,只见若微身后一个身穿宫女服饰的女子突然哭着跪倒在若微脚下,“娘娘,是司棋的错,都是司棋的错。一失足成千骨恨,正是因为司棋家中有难,偷拿了娘娘的首饰出去卖,才会被慧珠和皇后娘娘发现寻了把柄,又以我爹娘和弟弟性命相胁迫。所以……所以,所以司棋才做了那么多卖主求荣的事情。当年长乐宫里被太后搜出来的反诗和春药,都是慧珠给我的。还有……还有放在常德公主箱笼里让人闻了滑胎的香丸,还有在月子房里香炉里放的让产妇血流不止的郁金,都是慧珠让司棋做的。”
“你这个贱人,红口白牙如此冤枉人,你就不怕遭报应吗?”慧珠冲了上前狠狠给了司棋一记耳光。
阮浪立即上前将她钳制住。
司棋跪在若微面前叩头如捣蒜,她痛哭流泣道:“奴才现在明白了,一步错步步错,奴才不是没有想过回头,可是这天大的罪,奴才不敢呀。就是前天,奴才偷听到贵妃娘娘和皇上的谈话,说是要重新查证西山遇袭铁钉害人一案,明知道不该,可是奴才还是告诉了慧珠。那珠串,珠串也是慧珠让奴才偷来当证物的。”所有的人都惊住了。
若微弯下腰,她伸手托起司棋梨花带雨满是泪痕的脸,“你家里有事,为何不告诉我?告诉我,我会不管吗?”司棋泪流不止,凄然说道:“娘娘一定会管,可是,可是奴婢不愿意让娘娘和宫里的姐妹都知道奴婢有一个嗜赌成性卖妻卖儿卖女的父亲,当年他卖了我和我娘还不算,如今竟然还要将我小弟弟送去当阉人!”“可恨之人原来竟有可怜之处!”若微鼻子一酸,把手一松,“只是如今你想回头是岸,恐怕别人也未必信你。”
“是!”司棋点头说是,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跪着爬到张太后面前,“太后娘娘,这是慧珠交给奴婢郁金的罪证,这样害人的东西,宫里典药局是不能流露出一钱一厘的,这是她亲自到城中药铺买的,只是百密一疏,这包药的裹布和蜡壳内侧均有药铺的记号,只要找到药铺即可查出是何人所买。”张太后不发一语,也没有去接那所谓的罪证,她只是冷冷地看着孙若微与胡善祥,因为事情发展到这一步,谁都称不上良善,谁也算不得无辜。
输得这样难堪,赢得又这样惊险,让她无从理解也无法表态。
就在众人睁的当场,跪在地上的司棋突然站起身疯了似的跑了过去,她拾起那个疯人扔在地上的破瓷片狠狠地切入自己的喉管,气绝前只喊了一句:“紫烟,你是忠仆,可司棋也并不想当个小人啊!”凄烈的哭声与骇人的笑声让人无从分辨,或者原本这就是一个喜乐颠倒的世界。
红墙绿瓦的宫门朱阙内,这样的红颜悲歌仿佛永远不会停歇。
张太后转过身去,依旧不发一语,她步子走得十分稳健只是太过匆匆,以至于衣带轻飘,那件披在身上的华贵氅衣也掉落在地上,随侍在她身后的侍女云汀与素月立即拾起氅衣紧紧追了过去。
晨阳初现,金光布满室内。
仁寿宫吉云楼内,跪在莲花拜垫上敬心礼佛的张太后对着佛像自言自语:“我佛慈悲,请佛祖开释,是我错了吗?如果当初不是我坚持这样的嫡庶格局,是不是今日的恶果就不会发生?”“皇太后,皇上来了好几次,你都避而不见,皇上刚刚可放下话了,说不管您见还是不见,胡皇后,他是废定了!”云汀从外面入内,紧挨着张太后也悄悄跪下。
“你去告诉他,母后只有一句忠告给他!”张太后缓缓说道:“说古往今来哪一个皇上废后没有理由,又有哪一个皇上废后之后在暮年回首时没有后悔过?唐玄宗为武惠妃所惑,诛杀元配皇后,事后常常后悔,并终此一生不再立后。唐高宗为武则天所骗,废除皇后及淑妃,事后也常悲泣哀悼。如果皇上真的想明白了,真的不后悔,也不怕有累圣德,就请自便吧。只是不管立谁为后,皇太子的抚育重任,母后绝不假她人之手!”“是!”云汀低声应着。
“还有什么事?”张太后听出她言辞闪烁似乎还有事要回,于是索性问道。
“慧珠……投井了!”云汀低着头,连日来宫中的血雨腥风早已让她不寒而栗,“她留下血书一份,坦然承认了所有罪责,还说所有种种皆她一人所为,皇后本不知情。”
“不知情?”张太后长长叹息一声,“也许真的是我错了,当初若不把她们姐妹放在一处,没有慧珠的筹谋钻营,善祥也不至于如此糊涂,罢罢罢,各人造业各人偿,由她们去吧。”坤宁宫内宫门紧闭,胡善祥失魂落魄地坐在地上的席子上,面前放着一个铜盆,如今坤宁宫已然成了一座冷宫,整座大殿空空的,只有她一个人,用一个小小的铜盆为慧珠祭奠。
每一张元宝纸都是她亲自剪的,看着它们一张张在铜盆中被小小的火苗吞噬掉,她的心仿佛也跟着烧了起来。
“好妹妹,这是姐姐在宫里第一次叫你妹妹,以后的路你就自己走吧,姐姐最后再为你筹划一回。姐姐一人将所有的罪名承担,一死以谢天下,只要妹妹你咬住不承认,谁也不能定你的罪。况且建宁庶人的事,事关先祖先帝两朝天子的荣辱德行,他们绝不敢对外公布。而郁金伤人和铁钉之事,谁也没有亲眼所见,根本无可奈何。妹妹,你记住,你是成祖为皇上钦定的元妃,谁也不能轻易废了你。你别怕,跟她们慢慢熬……”慧珠的殷殷叮咛仿佛还在耳边,只是从此以后在这寂寞深宫中,接下来的路就要自己一个人走了,从此之后,在这朱楼玉宇中再也没有一个知冷知热可以促膝说说心里话的人了。
胡善祥眼中已经没有了泪,满腔的怨恨全都化成了轻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吱扭”大门仿佛被人推开,一个身影由远及近。
“皇上,您终于来了?”虽然没有回头,但是她还是听出了他的脚步声,“好像从臣妾搬入这坤宁宫,皇上您就没来过吧?今儿皇上来,是为了与臣妾一起祭奠慧珠,还是想让臣妾移宫,好给贵妃娘娘腾地方?”朱瞻基站在离她十步以外的地方停了下来,此时的他心中没有半分的恨,只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怜惜,他仿佛想起了十多年前在南京皇宫中他们的洞房花烛之夜,洞房里满是耀眼的红,大红的帐子,大红的龙凤对烛,大红的灯笼,大红的礼服……红得让人厌烦,所以他逃了,以至于没有看清新娘的容颜,他就逃了,一直逃到若微的身边。
是不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就注定了今日的结局。
“你知罪吗?”他高高在上,却发出如同蚊蚁般的低鸣。
“知罪!”她扭过脸仰望着他。
她笑了,穿着一身孝服的她居然也称得上是笑靥如花娇艳绝色,“臣妾的罪,就在于太爱皇上了。爱得不能自抑,不能与人分享,不能看着别人分宠争辉!”“其实,你可以跟若微共存的!”他说。
“是吗?如果当初是她当了皇后,怕是也会如此待我的!”她又扭过脸去,继续往火盆里添着纸钱。
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主动对他——这个让她爱入骨血的男人转过脸去。
“你错了。原本朕该将你的罪行公布天下,废了你甚至杀了你!”他声音微微有些打颤,“是若微劝朕宽恕了你……如今,为了你好,你主动请辞吧!”朱瞻基从袖中掏出一本奏折,轻轻放在离她几步之外的地上。
“为了我好?”胡善祥笑了起来,头上的钗饰摇摇颤颤甚是好看,“皇上才错了呢。她哪是为了我?她是为了皇上好,她是为了皇上的圣德,为了成祖和父皇的名声。省得别人说成祖和父皇都看走了眼,千挑万选却选错了人,居然找了这么一个内心如此奸诈的女人来做皇后。”
“哈哈!”她的笑声十分骇人,“我从来都不喜欢她,但是有一点我很清楚,她对皇上跟我对皇上的心,是一样的。所以,输就输了,皇上不是一直都想把臣妾头上的凤冠拿走去送给她当礼物吗?只要皇上高兴,拿走就是了!”说着,她从怀中掏出一杯金印,看都没看放在地上那本奏折的内容就直接翻到后页,在上面狠狠一盖,盖上了皇后的金印。
朱瞻基愣了,胡善祥在他的诧异当中手捧奏折和金印端端正正地跪在他面前。
朱瞻基迟疑了良久,才将奏折和金印接了过来,“你,身子不好,从今以后退居长安宫,赐号‘静慈仙师’,专心事佛吧!”“臣妾谢皇上隆恩!”胡善祥伏在地上大礼相拜。
她的头始终没有抬起,似乎隐约之间听到朱瞻基一声轻叹,然后迈着沉甸甸的步子渐渐走远。
当她再次抬起头的时候,面上没有泪,没有悲,只有一片祥和与端庄。
大明宣德三年正月十五日,在奉天殿举行了隆重的册立皇太子盛典。
朱瞻基下令免全国赋税三成,普天同庆。
宣德三年三月初一,贵妃孙氏在装饰一新、金碧辉煌的奉天殿内被册封为皇后。
大礼当天,奉天殿内高奏中和韶乐和丹陛大乐,露台上摆设着全副仪仗,大红地毯南出午门一直铺至承天门外。
殿外炉鼎、仙鹤、铜龟都吐出袅袅香烟,缭绕宫殿,气象森严,汉白玉栏杆上红绸缠绕大红花锦争相吐芳,处处都显示着龙凤呈祥的吉瑞与庄严。
在百官与命妇的注视下,身穿九龙六凤礼服头戴凤冠的孙皇后踏着红毯缓缓步入殿内。
孙皇后所戴的凤冠成了万众瞩目的焦点,所有的人都为之嗔目叫绝,由珍珠宝石组成的花树和用翠鸟羽毛粘成的翠云装饰的凤冠精美华贵至极,上有珍珠三千五百六十颗,各色宝石一百五十块。
按明朝定制,皇后凤冠为九龙四凤,但是戴在孙皇后头上的这顶凤冠竟是十二龙九凤,这显然是朱瞻基为了提高皇后身价而不惜破坏祖制的又一例证。
册封大典之后,皇上与皇后携手走上承天门,在这里接受百官和皇城百姓们的朝贺。
至此,从永乐十五年至宣德二年,在暗流汹涌的后宫中挣扎了整整十二年之后,孙若微在这场旷日持久的嫡庶之战中笑到了最后,因为有年轻天子始终不移的挚爱,她终于如愿以偿地成为大明皇朝入主坤宁宫的第三位女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