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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朝纪事之我主沉浮 第四十章 急雨边关冷
大雨倾盆,天空黑漆漆的如同罩了黑色的巨幕,头顶没有半点儿星光,月亮也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四周也没有火烛。
因为火把灯烛在如注的大雨中早已不能点燃,朝廷北征的五十万大军掩于夜色和大雨中如同一字长蛇阵般弯弯曲曲地缓缓推进。
前,看不到头;后,见不到尾。
电闪雷鸣中夹杂着马鸣、人吼和各种混乱不清的声响,豆大的雨点如同倾覆一般从天而降,五十万大军的铁骑在泥泞的道路上蹒跚前行。
处处可见前方兵士们丢下的盔甲与旌旗,每隔几步便会看到有辎重马车陷在泥浆里,兵士们冒着大雨用力抽打着马匹,马儿痛苦地长嘶,但是任它如何努力都不能腾空跃起,马车越陷越深,怎么拉也拉不出来。
于是,后面长长的队伍就只好静静地站着雨中停息,这一停就是一两个时辰,全身早就淋透了。
坐在龙辇当中的年轻天子朱祁镇从车窗看到外面混沌嘈杂的场面心中甚是烦躁,他面色阴沉如同外面黑黢黢的夜空,吓得近身侍候的小太监喜宁立即把窗帘放下,“皇上,夏日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一会儿这雨就该停了!”“是吗?”朱祁镇脸上蕴涵着阴冷的笑,目光如炬逼视着小太监,“若是一个时辰以内雨不停,你就是欺君之罪!自己领死去吧!”“啊?”喜宁眼中立即流露出惊恐之色,他马上跪在朱祁镇脚下叩头如掏蒜,不停地求饶,“皇上饶命,皇上饶命,奴才只是为了让皇上宽心,绝不是存心要欺瞒皇上!”“行了行了,去,问问王振何时才能到大同。”朱祁镇面无表情地吩咐着。
“是!奴才这就去!”喜宁像是得到特赦一般立即推开车门,只是一瞬间浑身上下即被倾泻而来的雨水打透,也顾不得去接旁人递来的雨伞和蓑衣,他跳下车立即向前头的车队奔了过去。
不多时,喜宁像只水鸭子一样跑了回来,因为全身都湿透了,所以他不敢再进入车内回禀,只是靠在龙辇的门口说道:“回皇上,王公公说再有两个时辰就到了,他已经派人先行为皇上安排行苑去了!”听到此语,朱祁镇才长长松了口气。
这样的天气真让人扫兴。
两个时辰以后,大同驿馆正房内朱祁镇泡在热水桶中任由身后的小太监为其揉捏着肩背,头靠在浴桶边上昏昏沉沉的,全身如同散了架一般,一动也不想动。
累。
朱祁镇自打出娘胎就没有过这样的感受,虽然他只是坐在龙辇里偶尔天气放晴的时候才出来骑着马小跑一两里路,然后又在一片劝谏声中回到铺着厚厚软垫和毡毯的龙辇里,可他依旧觉得很累。
“皇上!”身后突然换了一双手,这双手力度适中,更是每一下都捏在穴位之上,朱祁镇顿感周身上下的筋骨舒适了不少。
“这等事情何劳先生亲为呢?”朱祁镇知道,是王振。
“奴才生来就是为皇上效犬马之劳的,事无巨细高下,奴才皆甘之如饴!”王振手上稍稍加了力度,朱祁镇更感通畅舒适。
“先生,刚刚听到前方奏报,说是瓦剌军队得到朕亲征的消息后已然北撤,那咱们……”朱祁镇想说大军是否就此打道回府呢?如此一来,此行虽然没有正面与敌军交锋,也是令敌军忘风而逃算是小捷,这样不仅自己颜面尚存又可以早点儿结束这疲惫不堪的行军之程。
“皇上可听过‘行百里者半九十’的话?”王振从身后小太监托着的漆盘中端过一杯参茶递给朱祁镇。
“先生的意思是说此时我们该趁势追击?”朱祁镇接过参茶狠狠喝了一口,才觉得气力渐渐恢复了些。
王振亲自将朱祁镇从浴桶中扶出,两旁自有小太监立即上前帮天子擦拭干净龙体又换上了轻软舒适的中衣,躺在宽大的紫檀雕花大床上,朱祁镇细细考量着王振话里的意思。
“皇上,现在传膳吗?”负责司膳的太监上前问道。
朱祁镇挥了挥手,“也不知外面的将士如何了!连日在大雨中行军,很多将士的身躯都被铠甲磨破了,如今大同城中一下子也腾不出这么多的房舍让他们休整,这湿衣服要尽早换下才是。你去,让他们多煮些姜汤让将士们服下。”“是!”王振站在床边摸了摸光溜溜的下巴忽地笑了。
“先生笑什么?”朱祁镇莫名。
“老奴是在感慨,皇上如此仁德恤下,可外面那帮臣子却总仗着自己是永乐、仁宣三朝的元老,总是说皇上年幼,每逢在朝堂之上议事时,对皇上的圣裁总是横加干涉、多方阻挠。
唉!皇上的仁德竟换不来他们的尽心辅佐和发自肺腑的尊重,实在是可惜!”王振目中流露出无奈与踌躇之色。
朱祁镇点了点头,“先生说得正是,自从‘三杨’过世以后,朝中除了先生,朕竟无有可依、可信之臣,总感觉孤掌难鸣,唉!”“所以,皇上才该借此机会乘胜追击,若能一举歼灭瓦剌,生擒也先,定然令龙威大震,满朝文武必会对皇上顶礼膜拜,莫敢不从!”王振面上是一夫当关万夫莫敌的忠勇之态,大大鼓舞了朱祁镇。
朱祁镇点了点头,刚要开口,只听室外奏报“英国公张辅求见”!“英国公一定是来劝阻皇上北进的!”王振望着床边那盏巧夺天工的琉璃灯,定定地说道。
“哦?先生莫非神机妙算?”朱祁镇似信非信。
“宣!”英国公张辅入内郑重其事地行了叩拜之礼,朱祁镇立即口称免礼又命人赐座。
“此番此征,国公白发出山,跟着朕一起经风沐雨,看着老国公在雨中受苦,朕心里实在是愧疚难当!”朱祁镇亲自倒了一杯热茶双手捧给张辅。
张辅大感意外,此次皇上在王振的怂恿下贸然出征,粮草、军械、车马均是捉襟见肘,又遇连日暴雨,行军实在是苦不堪言。
这样的情形下再贸然出击与能征善战的瓦剌兵相遇,后果实在不堪设想。
此时军中人心涣散,百官议论纷纷,再加上许多兵士受了风寒病痛在身又衣食不周不免怨声阵阵。
他原是受朝中重臣和皇家勋戚之托前来劝说皇上立即班师回朝的,想不到皇上竟然如此体恤,倒让他有些难以启齿。
“国公深夜见朕,可是有话要说?”朱祁镇面色越发和煦起来。
张辅看着他年轻俊朗的龙颜,只觉得十几天下来,天子面上也似乎清瘦了不少,不禁又想起昔日他父皇宣德皇帝朱瞻基也是少年天子,初登大宝便遇到汉王谋反,也是领兵亲征,那次是不费一兵一卒,一举成功。
这一次会不会也如上次一般呢?此念一起,张辅立即如坐针毡。
他一生戎马自然知道每一次战事都不可相提并论,不管对手是强是弱,都不能存半分侥幸之心,于是肃然说道:“皇上,我军七月十六从京城出发,十九日出居庸关过怀来至宣府。一路之上屡遇暴雨,以至行程一延再延,如今半月有余方至大同,早已失了先机。既然也先已经率军北退,我军可就此班师。此行已扬了天威,又震慑了瓦剌,已算功成!”朱祁镇笑而不语,果然被王振猜中了,他侧身看了看王振。
王振开口说道:“英国公此言差矣,何为功成?那也先狡诈至极,自知难以与我五十万大军相抗,这才匆匆北撤。可是他狼子野心不死,定会卷土重来。到那时我朝万千边境百姓又将沦落在瓦剌的铁骑之下,皇上为天下之主怎能坐视?我军正该趁此机会直捣其巢穴让他无所遁形俯首称臣,让北方从此再无隐患。这才是我们为臣之道。”张辅乃武将出身,王振的口若悬河他是比不了的,可是听来总觉得哪里不妥,想来想去索性直言道:“王公公所言有理。只是打仗讲究的是天时、地利、人和。如今我军三者皆损,实在不宜恋战。臣久经沙场,深知两军对垒常是虚虚实实,那也先撤退安知不是想诱我军深入从而再寻机歼之?”“英国公的话很是有些意思,难道也先想以区区三万人的兵力来设个口袋要吞下我们五十万大军?”王振笑了,他负手而立缓缓说道:“那他的脑子真是被连日来的暴雨浸坏了。”这话明摆着是指桑骂槐,英国公面上有些不悦,还要开口再驳,朱祁镇笑着点了点头,“国公的意思朕明白了,容朕再细想想,如今天色已晚,国公也早些安歇吧!”“皇上!”英国公张辅站起身,他还想再劝,可是王振却说道:“皇上如此体恤英国公,英国公也该将心比心体恤皇上才是,皇上的龙体何其尊贵,连日急行已十分劳碌原本早就该就寝了!”此语一出,英国公立即下跪行礼,“臣疏忽了,臣就退下,请皇上早早安息!”眼看着英国公退了出去,朱祁镇这才松了口气,他又重新靠在床上,只是这一次他觉得这床榻仿佛不那么舒适了,还分明有些硌人。
“皇上,如今朝中之势就如同刚刚的一幕,皇上体恤他们,可他们丝毫不见感念圣恩,事事想着自己的得失安逸,却不见一个人真心为皇上筹谋!”王振忧心忡忡。
“谁说的?”朱祁镇驳道,“先生对朕难道不是真心?”这句话倒真把王振问住了,他怔怔地立在床边,不知如何接语。
朱祁镇却笑了,“先生这是怎么了?朕只是玩笑之言,还好有先生在朕身边尽心相佐,处处提点,朕才能明断。先生就替朕拟旨吧。”“好!”王振面上大喜。
“命西宁侯宋瑛、武进伯朱冕领三万精兵为前锋,北上追击也先!”朱祁镇掷地有声地说完这道圣旨,便两眼一闭沉入梦乡。
所以,对于王振如何传旨,传旨之后又将引起怎样的骚动他都不得而知。
尚书王佐、邝野整夜跪伏在屋外的草丛中请求皇上收回成命立即班师回朝,军中一片混乱怨声阵阵,只是这一切都被王振轻而易举地挡在门外。
朱祁镇似乎真的累了,他睡得很香,也很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