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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月永在 第四百五十九章:在南京(上)
南京,西长安街一号首辅官邸。
时至年关临近,加上朱允炆这位皇帝又不在皇宫,内阁的一众阁臣们就算是相对比较舒适了,毕竟省去了每天去谨身殿开小朝会的例行公事,只需要在文华殿坐宫办差便是。
而作为内阁首辅的杨士奇因为不用当值,文华殿都少去,大多数的政务基本都是在他家里就给批了。
这也算是一项专属于内阁首辅的特权了。
“马上就要到皇明三十六年,也就是建文十五年了。”
裹着厚厚的棉服,杨士奇守在正堂门口,驻足观望着眼前这一片片如鹅毛般不停飘下的瑞雪,开口念叨了一句。
在杨士奇的身边还站着解缙,后者刚刚从通政司接到朱允炆那句不用送相关奏本北上的回复后,便寻到了杨士奇这通报一声。
得知这个消息的杨士奇,便说了这么一句两不相连的话,让解缙有些难以明白。
不送奏本北上,跟年历有哪门子关系。
解缙想不明白,不过他有一个优良习惯,那就是不懂就问。
“来坐。”
面对解缙的不解,杨士奇招呼着落座,看着热气腾腾的茶水,杨士奇说道:“陛下十几年如一日,向来勤政不怠,突然如此回复。御前司那边也说陛下操劳过深,御医建议好生将养,最好歇一歇。”
知道解缙估计听不明白,杨士奇就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大绅啊,咱俩都算是一朝青云而上,我是建文元年做的协办大学士,而后入阁,暴昭致仕我接了内阁首辅,时至今日做了整整十二年。
连陛下都要歇一歇,我这个内阁首辅,也该歇歇了。”
解缙顿时大吃一惊:“阁老您这是,打算致仕?”
杨士奇才多大?满打满算过了年也才四十九岁,距离内阁阁臣退休的红线可还差十六年呢。
“内阁阁臣这些年走了多少?”
杨士奇看向解缙,微微一笑:“先是暴昭,然后郁新,严震直去了工商联,连后补的王谦都退了,反而是你我因为年纪原因一直待在这不动,朝野都风言,内阁成了江西的文渊阁,文华殿成了杨府。
我要真是继续坐在这位置上十六年,权柄持国三十载,那就不成体统,不知好歹了。”
没人不贪恋权力,但聪明的人往往适可而止。
内阁首辅是一人之下,群臣避道礼绝百僚的排场殊荣,杨士奇已经享受了十二年,现在他反而不愿意继续享受下去了。
起码在杨士奇的想法中,朱允炆突然来了这么一个回复,是不是内有深意,是不是以此来隐晦的敲打提醒他和解缙呢?
如果有这层意思在的话,自己就得识趣,抓紧把位置让出来,也给后来者一些进步晋升的空间。
对于杨士奇的隐忧,解缙有些不以为然:“阁老是不是想多了?”
“想多总比想少要好的多吧。”
杨士奇靠进太师椅,闭着双眼老神在在的念叨着:“我儿杨稷都下到地方做县令了,地方竟然唤他小阁老,这简直就是瞎胡闹。
第一期湖畔学堂的学生现在基本都充任各职,能力出众,将来登部入阁未必不可,届时父子二人同阁这种事,燕王敢受,我做臣子的不敢。”
顿了顿,杨士奇复又说道:“最重要的,我是旧儒出身,陛下夸我持国有方,这不是一句好话。
什么是方?
方就是有规有矩,但方没有什么突出的地方。
眼下地方上新补录的官员,个个都在图变,是新锐派,是新儒党,他们的思想激进且各有独到施政之法,咱们已经跟不上了。
对上,咱们跟不上陛下的思想,对下,咱们引领不了地方各省的进步,还赖在这位子上,不合适。”
这番解读让解缙垭口无言,细想想,确也如此不假。
“就咱们脚下,应天府尹王雨森天天比内阁还忙,刚任职的时候搞集体生产,建大作坊、大工厂,眼下又推进什么包产到户,鼓励百姓大力发展畜牧、养殖或其他副业,干的是如火如荼,家家户户的老百姓都干劲十足,反观咱们,干了十几年内阁阁臣,连一丁点拿出手的改革计划都没有,丢人啊。”
如果一届内阁没有出什么政绩,将来百年之后,史书上没法写啊。
对于杨士奇的自惭,解缙不以为然,开口劝道:“阁老莫做此想,天下形势渐变,首功虽是《建文大典》和陛下的思想做纲领,但这个渐变的过程能够如此平和稳定,那是离不开您这些年平衡朝局之功的。
要是当年一上来,就把所谓新儒党、新官吏提到部堂大员的位置上,新旧两党为了争夺政治红利而大打出手,党同伐异,这天下早就乱成一锅粥了。
病入沉疴才下猛药,太平盛世,自然要治大国如烹小鲜,文火慢炖才是正确,这个问题上,陛下也批注过相关历朝历代的政改,有的属于太激进,破坏了稳定的政治基本盘,有的就太瞻前顾后,缺乏不破不立的勇气和决心。
所以,阁老勿作此念,更不应因此而行引退之事。”
这是个官迷啊。
杨士奇的心里叹了口气,话说到了这个份上,解缙还是不愿意退,难道他自己心里不明白吗。
渐变已经趋近尾声,接下来的每一年,皇帝和地方都会开始逐渐审视内阁的成绩,没有拿出手的改革思路和具体政策,你怎么服众?
似乎从杨士奇的表情微变中解缙察觉到了一丝意味,突然说道:“阁老,下官倒有一个想法或许可行。”
你还能有个想法?
真不是杨士奇看不起解缙,前者自觉在眼下的大明,连他自己都有种渐渐不适应的感觉,作为一门心思搞学问的解缙,能拿出什么建设性的政策来?
“说说看。”
虽然估计解缙嘴里也蹦不出什么象牙,但杨士奇还是愿意听一听。
心里就盼望着,毕竟编了那么多年《建文大典》直到今天仍就正在进行收录和补充的解缙,或许真能给出一点真知灼见也不一定。
“免除农业税和实物税!”
解缙不开口则以,一开口就把杨士奇吓了一跳。
免除农业税和实物税?
“时下我大明粮赋三十税一,有与没有还重要吗?”
解缙大抒己见,侃侃而谈:“明年山东的几大粮仓就会建好,届时推出盐粮指导价政策,落实中央盐、粮两项主要生活物资的管控制度,就可以放开手的吸纳印度输粮,粮价一旦平抑,有没有这微不足道的粮赋都不影响百姓民生。
至于国库的实物税,主要便是除粮食以外的绢、铁两大课司,干脆一并取消掉。江南和辽东两个织造局已经不再是我大明眼下唯二的布绢坊,福建出布量、成衣量因为一个所谓的多娇机扩大了几十倍,将来浙江、广东的商人引入使用,这对于织造局的冲击绝对巨大。
而铁课税更是一年比一年低,工部现在需要的不是铁,是钢,是能够支持多次发炮制造出来的炮管用钢,广东盖楼,地方建桥用的也是钢筋,没人用铁。
废除实物税,改以现银折抵,拉大消费和货物流转,促进民间商业繁荣,如何?”
废除实物税,折并征收现银?
杨士奇蹙眉苦思起来。
解缙这项建议具不具备可行性呢?
这就好比一条鞭法,有利有弊,在不同的时代背景下,利弊自然不尽相同。
“明天,去文华殿,内阁会同各部一道商量一下吧。”
思忖了半天,杨士奇还是没能够拿定主意,解缙的建议对他充满了诱惑力,毕竟就算是要退,杨士奇也希望在退下之前,能够留下几条良政,在飞速发展,越来越强大的大明天下,留下一点属于他的印记。
但杨士奇又有一些担心,毕竟国之大事,尤其是农业税、实物税关系国本,万一出了点问题,就会牵涉几千万百姓,大功就成了大罪。
“这事先不提了,反正要等明天讨论,倒是今年这陛下不回来过年,咱们这边怎么筹备新年的相关事项?”
码过解缙的两项提议,杨士奇又开始操心起别的事来。
朱允炆说不回南京就不回了,留下南京这么一大摊子该怎么操持?
皇宫的事内阁管不到,但外廷的事,深宫一样不会管。
“新年大宴的规模、邀请参宴的官员名单包括大宴的流程都要细化和仔细考量。”
因为大明的建国日,也就是国庆节是正月初四,跟新年太近,故此每年新年都会有一次大宴,双节一起过,算是家国同喜的好日子。
以往朱允炆在京的时候,正常的流程基本就是元旦当日,百官聚华盖殿给朱允炆拜年,随后君臣移步奉天殿,通政司宣读新年诏书,肯定一下上一年的成绩,肯定朝廷百官们的辛苦付出,最后以加俸一个月这项已成惯例的恩赏做收尾结束,宣读完大家就可以各回各家过新年去了。
初二、初三放两天假,给百官们一个走亲戚和拜访送礼的时间。
初四国庆,朱允炆白天会在奉天殿举行一次授勋典礼,可能是授武勋也可能是文勋,甚至还授过面对工部匠户的匠心勋章。
如果在上一年有重大事件发生,还会有其他相应的勋章授予。
比如抗洪勋章、一五计划纪念奖章等。
授勋结束的当日申时开始,华盖殿设大宴,大家伙痛痛快快的胡吃海喝一番,流程就算全部走完了。
而在这些流程中,需要皇帝在场的地方太多,没有皇帝,不增加一些流程的话,那就不成样子了。
总不能大家一睡醒先跑到户部领加俸,然后各回各家,等到初四那天,直接冲进皇宫开吃开喝吧。
这哪还有一点当官的样子,跟乞丐有什么分别。
不是伸手要钱,就是张嘴吃喝。
所以一定得加上几项。
杨士奇和解缙开始绞尽脑汁的筹备起来,而在距离南京不远的中都城,朱文奎也在做着回京的准备。
“忙活了一年,可以回宫见母后了。”
朱文奎在自己的居卧里打点着行囊,作为凤阳的知府,整个凤阳谁还敢管到他的头上。
而在一旁小桌子旁忙着吃东西的于谦却陡然问了一个问题。
“殿下此番回宫,跟通政司请假了没有?”
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顿时让朱文奎停下了双手,半扭头:“没有,本宫需要吗?”
作为朱允炆这位皇帝的嫡长子,国家的大皇子,回家过个年哪还用的着跟通政司请假。
“如果殿下是以皇子的身份回宫,那自然不用跟通政司请假。”
于谦如此说道:“那如果殿下以凤阳知府的身份回京,就需要了。”
这话说的朱文奎乐了起来,放下行囊,走到于谦旁边一屁股坐下,好奇的问道:“你这话说的,本宫需要以凤阳知府的身份回宫吗,那多麻烦啊。”
身份不同,同样的一件事走起来的流程自然不可能一样。
如果朱文奎选择以皇子身份回宫,只需要向朱允炆这位父皇提前请示一下就足够了。
偏生朱允炆不在南京,那朱文奎还需要向谁请示?
又不是带着成建制的军队回去,虽然朱文奎也没有。
“那就得看殿下您,想不想参加新年大宴了。”
于谦埋头只顾吃,嘴里含糊不清的说道:“陛下不在京,您就这么回去,过年这几天,就只能呆在皇宫里陪皇后娘娘叙些家长里短,不过您要是向通政司请个假,新年大宴,您就可以参加了。”
人家朱文奎是正儿八经的凤阳知府,南直隶脚下正四品京官,朝廷新年宴,京官能到南京的都可以参加,毫无不妥之处。
让朱文奎用凤阳知府的名义向通政司请假回京,自然名正言顺的可以以这个名义出席新年大宴。
“参加新年大宴,对本宫有什么好处不成?”
朱文奎给于谦推过去一杯茶水,免得后者噎到,玩笑道:“难不成我参加了,杨士奇还能让本宫在大宴上说两句?左右无非也就是个埋头吃喝,本宫稀的那顿酒菜,有那时间在宫里陪陪母后不好吗。”
“没什么好处。”
于谦抬起头,带着一嘴的残渣:“只不过是您能参加,而二皇子不能参加罢了。”
这句话一出,顿时让朱文奎怔住了。
良久后,嘴角扬起。
(明天万字,把昨天的欠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