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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历新明 第一百八十四章 棒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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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锡爵一语说罢,把王崇古雷的外焦里嫩。王崇古心中暗道:“这厮莫不是个傻子?还是大伪若忠?”心中转着念头,口中不慢,哈哈大笑道:“老夫着相了,元驭莫怪!”

王锡爵随即也明白了王崇古话中的保全之意,眼圈竟然刷一下红了,仿佛要哭出来一般。

王崇古心中又嘀咕道:“他这是被自己感动了?”

王锡爵定定神苦笑道:“是元驭孟浪了才是。鉴川公保全之意下官心感!”说完,目光盯着手中的茶杯不说话,好像陷入了沉思一般。

王崇古心里痒痒的很,很想变成个小人跳进王锡爵腔子里看看他的心到底是啥颜色的。自家心中走马灯般将王锡爵的履历从头到尾捋了一遍:

王锡爵嘉靖四十一年中进士,随后历任翰林编修、国子监司业等。高拱当政时,在史馆外迁和就任东宫讲官两件事上和高拱作对,被发配到南京干了一段翰林掌院。

张居正当政后,王锡爵如同做了火箭一般。先被召回任《穆宗实录》副总裁,然后任顺天府乡试主考,会试副考。这都是明代典型的“储相”待遇——方便其掌握人才,以为将来入阁计。

最近两年,王锡爵升了三级,先后任四品国子监祭酒,然后又詹事府少詹事,詹事府詹事兼侍读学士。此际已经三品,离王崇古仅有两个身位差。不出意外,将来必然入阁乃至首辅——这也是王崇古想要结交他的主要原因。

王锡爵人生经历在王崇古心中只是一转,又想到其出生于巨富之家,王崇古心中暗思:“这厮恐怕真是个棒槌。”

心中这样想,口中却语重心长,装出一副“老夫全为你好”的模样,笑道:“元驭没有心思出外吗?以你的资历,外放一个总督,起居八座,前呼后拥之威手到擒来。”

王锡爵闻言抬头,眼睛亮晶晶的看着王崇古。王崇古接着道:“此前老夫和王国光闲谈,听他说,皇上有意改革大学士必由翰林出的旧制——”说道此处,他顿了顿,仔细看了一眼王锡爵。

见王锡爵脸上并无什么激动之色,只是静静的听他说下去的样子。王崇古彻底断定,这厮确凿无疑是个棒槌。

只好自己接下去道:“嗯,皇上说了句‘猛将出于卒伍,宰相应起于州郡’。虽然没说别的,但圣心已明,恐怕日后翰林储相这条路走不通了。”

王锡爵听了叹气道:“不瞒鉴川公,既然读了圣贤书,谁还没有‘一览众山小’的志向呢?不过现如今国事如稠,若不能妥善处置,吾恐烽烟起时,这宰相、猛将不过救世救时之人也,而谁又能任之者?”说完,扼腕叹息。

王崇古已经失去了跟王锡爵继续扯淡的兴趣,但也不能前恭后倨做的太明显,闻言不放声,只跟着叹息了两声。

王锡爵欲言又止,最后下定决心似的,图穷匕见道:“不瞒鉴川公,如今这天下大劫,只有皇上可解。吾已将此身置之度外,欲行诤谏之事,老大人其有意乎?”

王崇古见他破罐子破摔,到底说出了来意,心里一阵烦躁,好像皮袍下的小被炽热的阳光照到了一般。只好应付道:“一本两本不济事,若想皇上重视,不得不联名上奏,这又恐党构之讥。”先拿话头子堵一下王锡爵。

王锡爵慨然道:“此际天下骚然,下愚不过抱着‘不得不为’的心思而已。”说完,目光灼灼,盯着王崇古,那对大眼睛像是会说话一般。

王崇古此时后悔的肠子快要断掉,心中的有一个黑色的小王崇古把白色的小人摁在地上猛抽耳光。他叹口气,将日升隆出品的玳瑁腿花镜摘掉,用手猛捏自己的鼻梁,像是要把鼻子上的油皮都搓掉一般。

想了半天,他脸上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无奈道:“嗯,老夫能先看看你的题本吗?”

王锡爵听王崇古这般说,心道有门,就从袖子中取出奏本。王崇古打开看时,奏本中如是说:

“皇上践祚以来,哲明天成,英明神授,用人行政无一不秉中道而行,诚不世出之主也......”先拍皇帝马屁,此诤谏奏章的必有段落,王崇古将前一百字略过不看。

随后果然话锋一转,题本中写道:“然此前因张文明遇刺一案,锦衣卫滥行大狱,逮问者万计,而阴谋附逆者果如数者焉有是理,此不言自明也。”先点出这张文明遇刺一案肯定没那么多的凶手,锦衣卫的错误不用证明,事儿不应该像现在这么办。

随后,题本展开论述锦衣卫滥行大狱的原因及后果,并仍为皇帝留下台阶:“谋刺者固当不赦之罪,亦或有矫枉过正之论也。”

“然锦衣卫摧抑之,困辱之,或重坐以破其家。明知含冤,必以倾其产,意在平反者。”点出锦衣卫借着大案摧折富户乡绅,借机敛财是主要原因——这不是主要原因,王锡爵还是给皇帝台阶下。

“矫枉之吏,得借口肆毒。受富者田主之贿又不能全之,使同归于贫也。闾阎愈空,国将何赖?”这句话厉害了,王锡爵敏锐的指出,皇帝是地主阶级的总代表,你把同阶级的都整死了,您还能依靠谁呢?

随后王锡爵在奏本中还苦口婆心的从张居正的角度来劝谏皇帝:“皇上恩遇总理大臣,披以腹心,隆以体貌,凡国家大政悉以咨之,殊荣异数叠至。而该大臣朝夕省循,惕励谨诚,国家局面,乃君臣相得共致之。”

“而此际因总理大臣之父遇刺,天下骚然而人人自危。该大臣能得自宁乎?”锦衣卫这样搞,张居正也坐不住啊。他还想不想继续混了?

从几个角度劝谏皇帝后,题本中写了一句变法道:“皇上展布大计,圣政维新,凡百弊端,悉皆厘革。而新政未起,先行大狱,此非为政冲和之道也。”皇上,就是为了变法,您也不能把国家基础往死里整啊。

奏本最后,王锡爵诚恳写道:“皇上情愫至诚,为肃正纲纪,清正本源,天下臣民悉已知之。”您这人讲义气,为张居正出头,顺便让天下人都老老实实的变法,这意思全天下人都明白了——请您收了神通吧。

“皇上天纯孝法,亲贤懋学,节用爱人,宜乎和气致祥,而能休祯毕集。何必一怒而伏尸千里,几危社稷。此亦不足为后世之法也。”最后劝您一句,别给您的后代留下坏例子。

王崇古见奏本后边好长的空白页,密密麻麻签了一堆名字。第一个签名的就是王锡爵,后面是一堆翰林、言官的名字,连罗万化等侍从室重臣的名字都在其上,心中一动。再往下看时,高官中名列第一位的是郭朝宾,其后李幼滋、潘晟和杨少卿杨俊民——看来王锡爵第五个才找到他。

心下不停计较,王崇古道:“嗯,元驭。奏章中加上一句如何?”

王锡爵忙回道:“愿听鉴川公高论。”

王崇古道:“在‘此非为政冲和之道也’后面加一句,‘变法尤重言路,大狱起焉而进言者惧矣。言路一塞则君门远于万里,设有隐祸伏奸,何繇知其情状。’,如何?”

王锡爵听了,脸现为难之色道:“鉴川公指教的是,此际天下诚有此忧也。然下愚以为,此奏本不必提变法事,若两事相杂,皇上多想了反倒不好。”

王崇古心道,这棒槌虽然不会做人,不过这政治敏感度和对君心把握之能,可谓妙到毫巅。所以他到底能最终能走到什么地步,又不能断言了。

潘晟和李幼滋乃铁杆张党,他们在奏章上署名,也有替张居正分担压力的意思,估计此时张居正也应该在老家上本劝谏了。嗯,今天幸亏让王元驭把奏本拿出来看了,否则老夫反倒做差了,好险!

想到此处,王崇古笑道:“那就不改了,老夫也署名,助元驭一臂之力!拿笔来!”

王锡爵满脸喜色,把王崇古好个吹捧。王崇古被他一连串马屁,拍的也有些晕乎。等下人将笔墨拿来后,王崇古展开题本,边写自家名字边笑道:

“元驭不必过誉。倒是你此本一上,顷刻间名动天下,此万家生佛之功德也!”

王锡爵听了,笑眯眯的道:“此非下官之功德,若皇上纳谏,才有天恩浩荡。不过下官家中,确实供奉着仙师昙阳子。仙师肉身原为下官次女焘贞,如今道法有成,早至辟谷境界。王凤洲和下官都已经拜昙阳子为师,若大人好道——下官愿意引荐。”

王崇古听了这话,手一抖,差点想把那奏本给他撕了去。他握住毛笔杆,忍住把笔尖怼到王锡爵脸上的冲动,心中骂道:“没时收货的,这厮还是个棒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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